这也难怪,当初他的决定对大提琴手来说本就是把双刃剑,明知能力有限,却还要扛下整曲硬着头皮流畅演完,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至于瑕疵,别人听不出,但在莫斯、游岚等人的耳朵里,近乎于一种精神侵染。
谈城在掌声响起时才想起来还没看这首曲子的名字,在看到什么降e,什么第二钢琴时,皱了皱眉,这还分什么一二三四五号钢琴吗?名取得真够随性的,作曲人是佛,沸,拂,哎,明明眼熟这个字怎么去掉偏旁就不会念了,朗后面这个字……哦!比尔盖茨的茨,认得认得。
心里越来越慌,最后直接笑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在笑人取名怪异难懂,还是在笑自己愚笨无知,只觉得与宛忱的差距简直是隔山望海,天上地下。
灯光熄灭,半只脚还没踏进休息室,秦安毫不客气的指着肖博瀚,哼笑一声:“第五曲《尘埃》的时候,我和叶依依带你就带的极为费劲,刚才你索性连音都弹错,你想当着莫斯的面往自己身上泼粪,别臭着我和宛忱。”
秦安鄙夷的上下打量一番肖博瀚,又补了句:“真不知道老大哪根筋搭错了,怎么会选你来演。”
肖博瀚把嘴绷成一道僵直的线条,强行克制住想要打人的冲动,肩头抖似筛糠,恶狠狠的从唇齿中挤出几个字:“游岚是故意的。”
听罢,秦安怒不可恕的往他耳侧挥了一拳:“给你机会的人,无论抱以何种目的,都应该心怀感恩。他想成全你,是你自己不努力,怪不得任何人。”
对上被吓得发红的眼睛,秦安收拳的时候突然有些茫然。刚才这番话,与其说是带着斥责的口吻教训那人,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
游岚曾说,自己并不热爱钢琴。对某一事物抱有热忱,一定会期望能够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可每到瓶颈,秦安总是知难而退,后路留多了,走惯了,前路的方向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久而久之也就无所谓是前进还是留守原地,固步自封在周围人虚假的吹捧里。
宛忱反手持弓,用尖部捅了一下秦安的腰线,就听嗷的一嗓子,他整个身子全扑在了墙上。
“你干吗!”秦安捂着痒痒肉瞪着他。
“有功夫愣神,不如多看两遍秦然圈画的曲谱,省的你一会儿打脸。”
“哦对对对,还好你提醒我了,《兵临永夜》我到现在都还弹不熟,是得看看,免得被别人说成大尾巴狼。”声音立刻拐了个弯,秦安跳着脚嚷道:“然然!到哥这里来!哥需要你!”
宛忱笑着,长松一口气,脸色缓和不少,不过很快他就没办法继续保持平静。刚才冷不丁往莫斯所在方向抬了下眼,心里一沉,他倒希望是自己眼花了。
可就在谢幕时他又一次清楚瞧见莫斯表情痛苦的用左手揉了揉右手腕,以及再次映入眼中,牢固缠绕在小臂上那抹碍眼的白色。
他受伤了。
第九曲,《兵临永夜》,游岚基本上是捂着耳朵听完的。唯一令他算得上欣慰的,是钢琴部分超水平完成。陆明启的指挥棒在空中一顿,曲毕,秦安离琴的双手因后背透出的层层汗意而握紧,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激奋的想要吼两嗓子。
至此,音乐会接近尾声。舞台上的座椅谱架被悉数撤下,只剩满眼暖黄色的光亮。
谈城还未从上一曲满腔热血的高昂情绪中缓回神,心脏仍像拍皮球似的巨颤,被音乐渲染后的身心有种洗礼般的透彻,震撼着,感动着,同时也生出一片不找边际的迷茫。
二十年的人生,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与满堂喝彩一起,置身于音乐的世界里。
他有点踌躇,有些本不该和自己存有交集的人,身上是带着勾人向往、引人贪婪的气味的,若是离得太近,处久了,便不愿再离他半分,妄想甚至妄图那人能够一直伸手拉着自己,不肯再次沉回到早已脱离的泥潭里。
谈城突然有些不敢去听这最后一只曲子,因为它的演奏者,就是给予他做这个黄粱美梦的始作俑者,如同手里节目单上的那两个字,有关于宛忱的一切,全部都是未知。
他想走,却迈不动步。
气味已经闻到了,就算是饮鸩止渴,也想再多听一听。
聚光灯倏地拢做一束,周遭暗了下来。谈城抬眼时,宛忱已经随着掌声身处在舞台正中间的位置,无人报幕,无人介绍,好像在这偌大华丽的音乐厅中,只剩下那一个人和一把琴。
陆明启、游岚、秦安以及交响乐团所有成员全部摒足呼吸,拭目以盼。当陆指挥看见宛忱拿出那把刻有“勋”字的小提琴时,眼底立刻红了起来。
被“未知”两个字烘托出来的气氛,已经在所有人周身萦绕出一种浓郁的神秘感。彩排时,游岚不停的旁敲侧击想要打听宛忱最终确定演奏的曲子。
猜过《萤火》,对他而言没有太大的挑战难度;猜过《融光之境》,曲风与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接近,完成度高,想要完美诠释没什么悬念。
但宛忱总会带给别人措手不及的惊喜,总是对得起旁人给予他的近乎于压力的期待,尽管之前出了差错,可眼下的状态,让人有种下一秒,就会被他的表演彻底湮灭所有情绪的忐忑。
而当宛忱的手指在琴头轻按,音符柔软亲吻在弦间,众人眼前毫无画面感,有的只是诗人般如痴如梦的吟诵,亦或唯有一人能听懂的,仅仅属于作曲者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