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母鸡变鸭
外来语大量成为中国人的口头禅,其盛况空前最早大约是在汉唐之际。
汉唐时期几乎有一千年之久,其间所谓&ot;汉唐盛世&ot;更是中国历史上很值得夸耀的辉煌时代。汉武帝好大喜功。在他手上,帝国的疆域竟扩张到两倍以上,广达五百万平方公里。唐太宗雄才大略。他采纳魏徵&ot;中国既安,四勇自服&ot;的建议,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果然弄得九州臣服,八方来朝。什么突厥啦,吐蕃啦,高丽啦,日本啦,波斯啦,乃至亚美尼亚、东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半岛的大食,都一拨一拨地把使者和留学生派到中国来,心悦诚服地学习中国文化。于是大唐帝国便成了世界文化的中心。
中心总是会名垂史册的。事实上现在我们使用的语言被称作&ot;汉语&ot;,或者被叫作&ot;唐话&ot;,就因为这两个朝代国力最雄厚,文化最繁荣,影响最深远,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结果大家记得住的,便不是汉,就是唐。比如日语中当用汉字的语音有吴音、汉音、唐音三个系统。京都的京读作きよう,是吴音;京畿的京读作けい,是汉音;南京的京读作きん,是唐音。日本人渡海而来,上岸的地方是江南,最先学去的当然是吴音。汉音和唐音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所谓汉音,其实是模仿唐代中原语音的。但那时唐的名气还不如汉大,于是便被称作汉音。后来,宋元明清又不如唐,结果模仿宋元明清语音的又被称为唐音。尽管北宋当局一再要求各国改称中国为宋,却可惜收效甚微。这也怪不得人家。汉与唐,实在是&ot;先前阔得多了&ot;。
语言学家萨丕尔(sapir)有句名言:语言很少是自给自足的。日本人要学中国话,中国人也要从外国人那里借语言。事实上当两种异质文化发生关系时,影响从来就很少是单方面的。就算是打架吧,也会你一拳,我一脚,你在我身上划道口子,我在你身上留个伤疤。汉开拓,唐开放,与外部世界的交通联系自然频繁。张骞通西域,玄奘求佛经,饮食服饰、风俗习惯、语言文字之类的东西也会跟着&ot;搭便车&ot;。至少是,西域既通,现成的词汇就不敷使用;佛经既得,外文的翻译就成了问题。因此汉唐两代,也就成了大量借词汇入民族公用语库,华夏民族语言大大丰富的时代。
外来文化进入中国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些外国有中国没有的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叫。最便当的办法,自然是人家怎么叫咱们也怎么叫。这就是音译。但那时还没有汉语拼音,便只好找些读音相近的汉字来对付。这种办法,近现代也要用的,比如咖啡(ffee)、可可(a)、坦克(tank)、苏打(da)、沙龙(salon)、逻辑(logis)。苜蓿和葡萄也是。苜蓿和葡萄都来自大宛语,在伊朗语中分别是buksuk和budawa,读起来差不多。
我们老祖宗做事,是相当认真的。虽说不过是音译,也不肯胡乱找些字来凑合,总希望不但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看起来也得有那么一点意思才好。比如葡萄原本翻译为蒲桃或蒲陶,后来几经斟酌,还是写成葡萄。因为葡萄既不是蒲(香蒲、昌蒲或蒲柳),也不是桃,更不是陶。写成葡萄,不但不会闹误会,而且还直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感觉。
这也是中文翻译的一贯精神:信、雅、达。所以,用&ot;可口可乐&ot;译cala,用&ot;伟哥&ot;译vigra,便被称为&ot;神译&ot;。其实,雷达(radar)和模特(odel)也是译得很传神的。雷达,像雷电一样迅速传达;模特,模样既好,又很独特。
不过古人的困难比我们大。可用之字既少,新鲜事物又多,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供借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比如苜蓿就曾翻译为牧宿和目宿,琥珀则曾翻译为虎魄。但苜蓿毕竟不是放牧时睡觉或看得见的宿营地,琥珀也不是老虎的魂魄。译为牧宿、目宿、虎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明出新字来表示。除&ot;琥&ot;宇古已有之外(琥是古代的一种礼器,即琥璜;或信物,即虎符),珀、苜、蓿,都是专门为此发明的。后来,但凡松柏树脂的化石都叫珀,如腊珀、金珀、明珀、水珀、花珀,只有红的才叫琥珀。
最妙的是&ot;佛&ot;。前面说过,中国原本是没有佛的。所以佛教刚传入中国时,buddha一词的译法也五花八门。没驮、勃驮、浮屠、浮图、佛图、佛陀,不一而足。最后选定了佛陀,简称为佛。因为没驮、勃驮实在怪异,让人看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浮屠、浮图也容易产生歧义。当然,也可以意译为&ot;觉者&ot;,但总觉得不过瘾。既不崇高,又没有神秘感。想来想去,还是佛陀好。佛的本义是仿佛,即所谓&ot;见不审也&ot;。像释迦牟尼佛祖这样的人,我们自然看不真切,惚兮恍兮,高深莫测。再说,佛这个字也妙不可言,既是人(有单人旁),又不是人(弗人),正好用来表示那悟得了无上正等正觉的非凡的人。何况鬼、神、仙、佛并列,也很整齐。所以。用佛来译buddha,也是&ot;神译&ot;。
比佛低一等的是菩萨。但这是中国人的说法。在原始佛教中,它本是释迦牟尼修行尚未成佛时的称号,全称是菩提萨埵,即梵文budhisttva的音译。其中,菩提(budhi)即断绝烦恼成就涅槃的智慧和觉悟,萨埵(sattva)即心系众生,不但自己修成正果,还要救万民于水火。所以,一个人,如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就会被称作&ot;活菩萨&ot;或&ot;菩萨心肠&ot;。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佛家的世界很是丰富。
阎罗也是音泽,而且和菩萨一样,都是偷工减料,省掉了两个宇,全称则是阎魔罗阇(yanaraja)。菩提萨埵简称为菩萨,阎魔罗阇简称为阎罗,并不光是为了省事,也是为了更容易为中国人所接受。你看菩萨和菩提萨埵相比,阎罗和阎魔罗阇相比,是不是更有中国味儿?至于邬波驮耶(upadhyaya)译为和尚,比丘尼(bhlksuni)称作尼姑,就更是中国化。事实上菩萨、阎罗也好,和尚、尼姑也好,不但读音全变,意思也不尽相同,早就变成中国的名词,异国情调已经没有多少了。
这可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五、东边日出西边雨
日本人的本事也不小。
日本人是很能学习和吸取外来文化的。当年,他们跑到中国来,学了不少东西去,连文字都是从中国进口。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以西洋为师,一大堆先前闻所未闻的新名词涌入日本,颇有些应接不暇。他们的办法,是用从中国借来的汉字去对付。反正借一回是借,借两回也是借,一客不烦二主,干脆一借到底。
具体说来,方式又有好几种。
最便当的方式当然是用现成的汉语词汇来意译,比如文化(culture)、文明(civilization)、革命(revotion)、经济(enoics)。这些词,中国老早就有,但意思不同或不完全相同。比如文化的意思是文治教化。西汉刘向《说苑》的《指武》篇说:&ot;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ot;那意思是说,咱们是&ot;礼义之邦&ot;,从来不兴随便动武的。先用&ot;文&ot;(文明)去&ot;化&ot;(教化)你,要是&ot;化&ot;了几回还是老样子,不肯改过来,那就別怪我不客气了。显然,这里说的&ot;文化&ot;,就有些&ot;和平演变&ot;的意思,和现在所谓&ot;文化&ot;满不是一回事。此外,文明的原意是文采光明,经济的原意是经世济民,革命的原意是变革天命,也就是改朝换代,即《周易》所谓&ot;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ot;,也和现在的意思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