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府办公厅人来人往一如往常。
汪曼春站在明楼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恍如隔世。上一次来这里见他,带来的是毒蜂被捕的消息。她问他那块名贵限量手表的去处,他叮嘱她秉公办事不可徇情枉法。两人一本正经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却不想他早已识破她所有的伪装。
汪曼春淡淡苦笑。她也是太自信了。从小到大,她又何尝有一次能真的脱离他的掌握?她是最自由的,可以了无牵绊地选择自己的道路,追求自己的梦想。她也从不自由,千山万水海阔天空,每一个梦里都是一个人的影子,每一条路上都在搜寻他的足迹。骄傲如她是断断不肯承认的,只有下意识里在不断地找。一直找,一直找,找了好多好多年。
第19章心之所系
曾经门庭若市的办公室现在空旷得可怕,几乎所有的文件书籍都在日本宪兵的查抄下搬去特高课细细研究。汪曼春信步走到桌前,不小心踩到地上的像框,连忙蹲下身子去拾。
像框早已残破不堪,想必是被前来查抄的宪兵无情践踏所至。破碎的玻璃下是明家姐弟笑意盈盈的全家福。只是,没有阿诚。
汪曼春忍不住颦眉轻吁。明楼那里自然有他们四个人的合照。故意在这里放出这张三人的,是要让外人认为他和阿诚之间有嫌隙吧。即使明知道这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小心地拆除像框,她从玻璃碎片下捡出全家福来,赫然发觉这张照片下面竟然还藏有一张照片。是十三岁的自己手拿鲜花,大姐姐般骄傲地揽着十二岁的小阿诚,在学校的舞台上谢幕。
她记得,那是阿诚第一次登台演出《哈姆雷特》。不巧,明镜正有个很重要的饭局要应酬,而明楼的大学里也有什么活动赶不过来。于是,她就全权充当了一次阿诚的家长,拿着鲜花和礼物来为他助兴庆贺。那时的阿诚还有些营养不良瘦瘦小小,性格上也还没完全摆脱少时的阴影,羞涩沉默缺乏自信。跟当时在学校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自己站在一起,不仅身高,连气势上都矮了一个头不止。二人并肩而立,就像真正的姐弟。不过,出了礼堂见到等在校门口的明楼,她立刻就又回复到那个天真娇蛮的小师妹了。
&ldo;咦,这个……&rdo;
身后伸出了一只手,绕过她将照片捻在指间,阿诚的神色有瞬间的惊诧和震动:&ldo;没想到,原来大哥还是赶去看我了,为什么后来又要等在外面呢?&rdo;
他们都不知道,明楼那晚为他们拍下了这张照片,一直珍藏至今。
&ldo;曼春姐,还有一样东西,你肯定也不知道。&rdo;
默默端详了许久,阿诚才放下照片,将一团硬硬的物事塞入汪曼春手中:&ldo;这是那天晚上,大哥决意牺牲自己,从贴身口袋里取出留给我保存的。&rdo;
汪曼春垂眸看去,一时间忘了呼吸。
&ldo;大哥说,如果侥幸还能回来,是要还给他的。若回不来,就在当年你们一起种的那棵相思树下埋了。但无论如何,绝对都不能告诉你。&rdo;
阿诚叹了口气,幽幽道:&ldo;前一阵那种境况,我也怕你失控,不敢跟你说。如今,还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跟你说过,当年大哥曾经想带你私奔,甚至去银楼都订好了戒指。应该,就是这对。&rdo;
汪曼春的手在发抖。掌心间,铂金对戒散发出的夺目银华随着她的颤动流光璀璨。
当年,他要她等他,要带她走。然后,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她等了又等,等到的是他从国外寄来的信,口气一下子从热恋中的爱人变成了邻家大哥,没有任何的解释和交代。而她,居然就这样安之若素地接受了一切。他不再提,她也不问,仿佛他们从来就只是师兄妹的关系,仿佛那些激情似火刻骨铭心从未发生过。全天下的情侣,大概再没有比他们更和平更糊涂更莫名其妙的分手了。
亲密如阿诚都不理解,以她的性子在这件事上竟选择了逃避。鸵鸟一般将头扎进沙堆,宁肯就这般糊涂地结束也不愿去问个清楚。其实,她表面有多骄傲,内心就有多懦弱。惟恐他亲口给出的答案,会彻彻底底将自己粉碎至万劫不复。
然而此时此刻,当多年积压下来的疑问越堆越多,多到充塞在胸臆无法负荷,一股强烈的冲动熊熊燃起,她忽地有了寻根问底的勇气。
汪曼春慢慢握起拳,感觉着那团坚硬炽热如烙地印在手心。
她不再害怕了。
她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要找出他不辞而别的真正原因!
夜半,残月如钩。
帘幕深锁的汪公馆密室中,徘徊许久的汪曼春终于坐回桌前戴上耳机,不再犹豫地叩击出一连串电码。滴滴滴的发报声中,她第一次的违律请求就这样飞抵延安。
放下耳机,她深出一口气,心跳得厉害。下面,便是等待组织讨论决定,是酌情相告,还是拒绝,抑或申饬。明知道回复不会来得这样快,却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与期待。
汪曼春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尽量使自己放松。
这一天她同缨子通了好几个电话,知道明楼的情况还算稳定。有明镜时刻在一旁照顾,也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她就是不放心。就是想一直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握他的手,跟他说话。
问题是,前段时间为了获取舆论支持而引来的媒体关注,并未因营救成功而淡漠下去,反是更成了新闻焦点大热话题愈演愈烈。直至此刻子夜已逾,仍旧有大批记者围守医院周围不肯离开,为她和阿诚的秘密探访造成了极大的不便。万一被火眼金睛地识出,以明镜的演技,一个应对不当便可能酿成大错。
释放明楼,完全是日本人在证据不足下,迫于新政府及社会各界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心不甘情不愿且大失颜面。所以,他们现在绝不敢再冒一丝一毫的险。
再者,明镜对她的态度虽已有改善,但如今亲眼见明楼为了她而遭受的种种伤害,想必内心难免迁怒。而自己,也确实深以为愧。再相见时,亦不知该如何面对明镜的一腔怨愤。
汪曼春甩了甩头,重又戴上耳机拿起笔。
接下来是与重庆的联络时间。除了对她在死间计划中的出色发挥表示嘉奖外,汪曼春只收到一条简短的指令:保持静默,原地待命。
收好电台,她心烦意乱地走出密室。
方才在永隆茶行,老师给了她一个难以抉择的提议:电请上峰召回毒蛇。阿诚留守,继续战斗。这样,她和阿诚可继续接替明楼的工作。而蛇蜂同行,老师会亲自护送明楼平安回渝,好好休养。
在她的私心里,当然希望明楼能远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不再日夜劳神耗损身心。尤其以他目前的状况,无论心中有多么不舍,离开上海对他是最安全的。
但是,返回军统是否就是最好的选择?戴老板的品性她清楚得很,即使老师一贯倨傲地对所谓的&ldo;回炉审查&rdo;嗤之以鼻,她仍是无法全然放心。而师哥的另一层身份,也意味着组织或许会另有安排。
再者,明楼是谁?上次逼着他按自己设计好的路走,他到了最后还是闹出个天翻地覆,拿自己的命来跟她抗议。这一回,她又怎么敢再擅做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