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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1页）

这些刘统勋都知道。方才乾隆接见他时，也是这样，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情肠。张熙犯的不是平常罪，数十万军士劳师糜饷几年，被几千散处山林的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无论谁都庇护他不得。刘统勋道：&ldo;六爷，伤感没用，这事只能尽力而为，叫他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要看他的圣眷。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我和张得天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来唱，您只坐着听就是。&rdo;

傅恒唏嘘了一下，试泪道：&ldo;据您看，他这罪该定个什么刑呢？&rdo;&ldo;凌迟是够不上的。&rdo;刘统勋道：&ldo;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他犯的军法。失机坐斩，无可挽回。至于法外施恩，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rdo;傅恒长叹一声，说道：&ldo;真正是秀才带兵……&rdo;他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几乎要说出来，又止住了，说道：&ldo;请他过来说话吧。&rdo;

张熙项带黄绫包着的枷，铁索锒铛被带进了狱神庙。这是个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已是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在一甲进士时，他才刚满十四岁，就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入学士子必读的功课。四年前他还是刑部尚书，管着这狱神庙。如今，他自己成了这里的囚犯。这是个穿着十分讲究的人，虽然一直戴着刑具，可一身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看去很恬静，只目光中带者忧郁，怔怔望着迎出台阶上的傅恒和刘统勋。

&ldo;给张大人去刑。&rdo;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忍之色，站着只是发怔，摆了摆手吩咐道，&ldo;得天兄，请进来坐，我们先谈谈。&rdo;张熙似乎这时才从忡怔中醒悟过来，跟着二人进屋。傅恒什么也没说，只将手让了让，让张熙坐了客位。刘统勋在下首相陪。

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话。沉默良久，傅恒才道：&ldo;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rdo;张熙欠身说道：&ldo;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他们过去都是我的堂属，如今我这样，谁肯难为呢？&rdo;刘统勋道：&ldo;前儿我过府去，还见了嫂夫人，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惦记。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rdo;

&ldo;这是延清大人的情分。&rdo;张熙心里突然一阵酸楚，&ldo;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能见见儿女妻子，于愿己足。&rdo;说着眼圈便红红的。刘统勋看看傅恒，立起身来，严肃地说道：&ldo;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熙！&rdo;

听见这话，傅恒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倒叩头道：&ldo;罪臣张熙在……&rdo;

&ldo;你是文学之士。&rdo;刘统勋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ldo;当时苗疆事起，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前往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前敌，据实奏来！&rdo;

张熙早知必有这一问，已胸有成竹，叹息一声答道：&ldo;平定苗疆改土归流，先帝决策并无差谬。鄂尔泰既作甬于前，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慌失措于后，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边帅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私心颇愿以书生之身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所以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承受国法军令。并不敢讳过狡辩。&rdo;这件事的过程张熙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真正的操纵人却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自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难以经略，张熙自己也想当个风流儒将，才招致这场惨败。&rdo;

&ldo;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rdo;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ldo;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lso;改流非上乘之策&rso;？扬威将军哈元生与你有何仇隙，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事权颠倒？你到底是去征苗疆改流，还是去为哈、董二人划分辖地，调解和息？&rdo;

这是更加诛心的一问，其实根子还在鄂尔泰与张廷玉之间的明争暗斗上。但二人现在都是乾隆炙手可热的宠信权臣，张熙怎么敢贸然直奏？思量着说道：&ldo;这是罪臣调度乖方。原想将区划分明，使将领各有专责不致自相纷争。意想不到二人竟为区划不均，加剧了龃龉。&rdo;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ldo;此时反躬自省，罪臣确实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臣更愿董芳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rdo;他这一说，刘统勋不禁一怔，因为后边这段话正是乾隆要痛加申斥他的&ldo;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的？&rdo;不料张熙自己先已引咎认过，倒不好再问了。思量着，刘统勋便隔了这一问，说道：&ldo;经略大臣张广泗为全军统帅。先帝委你去，只是协调各部兵马听从统一调动，督促用兵。你辄敢滥用威权，越俎代庖？这是儿戏么？尔既以儿戏视国事，玩忽军政，朕将尔弃之于法，亦在情理之中！&rdo;

&ldo;皇上如此责臣，罪臣心服口服，唯有一死以谢罪，还有什么辩处？&rdo;张熙伏首叩地有声。&ldo;罪臣虽死而无怨，但尚有一言欲进于陛下。臣原以为张广泗只是刚愎自用，相处三年已知之甚深，其心胸实偏狭得令人难以置信。自罪臣上任，屡次前去会商军务，口说惟罪臣之命是听，其实无一赞襄之词，哈元生事亦无一调解之语‐‐臣死罪之人，并不愿诿过于人，请皇上鉴察臣心，此人实不可重用！&rdo;

至此问话己毕。傅恒听张熙答话尚无大疵，心里略觉放心。刘统勋扫了傅恒一眼，见他无话，便大声叫道：&ldo;来人！&rdo;

&ldo;在！&rdo;

几个戈什哈就守在殿外廊下，听命应声而入。刘统勋厉声喝道：&ldo;革去张熙顶戴花翎！&rdo;

&ldo;扎！&rdo;

张熙脸色煞白，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戈什哈，用细长的手指拧开珊瑚顶子旋钮，取下那枝孔雀翎子一并双手捧上，又深深伏下头去说道：&ldo;罪臣谢恩……&rdo;

傅恒抢前几步扶起张熙，说道：&ldo;老师保重，这边狱神庙不比外头，饮食起居我自然会关照。往后不便私相往来，有什么需用处，告诉这里典狱的，断不至身子骨儿受屈。供奏万不可饰功讳过，多引咎自责些儿，留作我们在里头说话余地。&rdo;一边说一边流泪。张熙到此时反而平静下来，说道：&ldo;请六爷上奏朝廷，我只求速死谢罪，哪敢文过饰非？&rdo;刘统勋见他们私情话已经说得差不多，在旁叫狱吏，大声吩咐道：&ldo;将张熙收到四号单间，日夜要有人看视，纸笔案几都备齐，不要喝斥，也不许放纵，听见了？&rdo;

&ldo;六爷，延清大人，我这就去了。&rdo;张熙黯然说了一句，伏身向傅恒和刘统勋又磕了头，便随狱卒去了。傅恒望着他的背影叹道：&ldo;他总归吃了好名的亏。&rdo;刘统勋笑道：&ldo;我看六爷还真有点妇人之仁。张熙身统六省大军，耗币数百万办贵州苗疆一隅之地，弄得半省糜烂不可收拾，无论如何，至少是个误国庸臣。论罪，那是死有余辜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