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潞河驿,已是最后一站,按规矩钦差回京,不见过皇帝不能回家。但家里人却不知从哪里打听得他今天回来。棠儿率府中几十个有头脸的男女仆人,早已等候在驿外石狮子旁边。傅恒大轿一落,呵腰出来,黑鸦鸦地跪了一片人,齐声请安,棠儿蹲了个福儿。
&ldo;罢了罢了。&rdo;傅恒笑道,&ldo;哪有这个规短,不许我回去,你们都来了!开这个例,皇上知道了要说&lso;国舅回京倾巢相迎&rso;了!不好‐‐都回去!左右明儿见过圣上,我还能不回去么?&rdo;目视棠儿含笑不语。棠儿原先见他下轿,还有些个心慌意乱,此刻倒定住了神。打量傅恒时却见傅恒没有穿官服,身着一袭藏青玄狐风毛小羊皮袍,外头套着滚绣珠金线镶边玄色宁绸巴图鲁背心,与去时模样相去也不甚远,一条乌黑的大辫子拖在身后,‐‐男要俏一身皂,真是半点不假。因见傅恒撵众人回去,棠儿抿嘴儿笑道:&ldo;哪不是知道老爷回来,撵来巴结的,都是好心嘛,哪里就惹翻了皇上呢!我们也不在这里过夜,备了一桌水酒给老爷接风。&rdo;说着便吩咐,&ldo;卸下酒食往驿站里搬。张大人,赏驿站人的银子你送去!&rdo;&ldo;真是妇道人家,拿你没办法!&rdo;傅恒笑着说了一句便进了驿站。
棠儿见众人穿梭似地忙着摆酒食,笑着对傅恒你,&ldo;到暖房里先换换衣服吧。黑衣裳耐脏,方才看不出来,这会子瞧着都是灰土!&rdo;遂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小包袱,督着傅恒脱换。傅恒小声笑道:&ldo;你是想让我换衣裳,还是想看我换衣裳呢?&rdo;说着便上来拥抱棠儿,棠儿啐了一口,啪地打落了他手,红着脸道:&ldo;当心外头人听着了,我身子不干净好几天了,明儿你也得耐一耐!‐‐没良心的,在外头不知吃了多少野食,还会想着我!&rdo;说着便收拾傅恒的衣裳,从傅恒袖子里掏出一把乱七八糟的银票,还有个纸片打开看时,却是情诗,扬了扬小声笑道:&ldo;这是什么?还敢说没有?杀千刀的!&rdo;
&ldo;钦差一下车你就来搜捡,我当定了房玄龄!&rdo;傅恒自己扣着扣子笑道,&ldo;这纸还有个故事儿,就是叫你看的,回头再跟你说。我在外头当钦差,走一步道几十双眼盯着,我就是孙行者也偷不成女人!&rdo;说罢站在门口干咳一声,走出暖房,棠儿也自跟了出来。
第二日辰时,乾隆在乾清宫接见了傅恒,傅恒一路打了腹稿,分成军政、民政、救灾赈荒三层意思、详述各地所见的情形,自己处置的办法,以及远打算近安排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两个时辰。最后又道:&ldo;皇上的以宽为政是当今治天下最合乎民情的方略。糙野细民皆得实益。连龚炜都写了颂词。只是各地情形不同,有的地方办得好,有的地方办得不好。办得好的,上下一体仰承皇恩;办得不好的,百姓也只是对地方官口出烦言,依奴才之见,做父母官不能将圣恩雨露遍泽糙野,是为司牧之责,当常派大员时时巡弋及时处置,就不会酿成大乱。先帝在时,山东何煜魁、陕西张自强、江西胡世平啸聚造反,都是上万民众揭竿相从,自乾隆元年以来,虽也有几处教匪煽惑聚众,臣去巡查,多的不过数百人,少的不过十几人。地方官一宣宪命,许多人也就如鸟兽散了。就是一枝花、飘高贼众,昨夜宦观邸报,也不过千余人‐‐两相比较,皇上宽政爱民之意,周行天下,已见显效。&rdo;说到这里,傅恒直了一下身子,俯仰之间英气四溢,颇见精神。
&ldo;龚炜,是不是江苏昆山那个叫巢林山人的?&rdo;乾隆端坐了两个时辰,挪动了一下身子又坐稳了,看着傅恒道:&ldo;别是下头逼他写颂词的吧?&rdo;傅恒笑道:&ldo;回主子,这不是下头报上来的,奴才喜欢文士,过昆山时微服到他家拜访,翻看他的日记得来的。&rdo;遂将一张小纸片双手捧过来。乾隆见他细致如此,满意地点点头,展开看时,真的是一篇日记。
乾隆元年二月八日,晴无风,今知上谕。本年各省地丁钱粮按次全蠲,与民休息,乡野欢声四起,万方汴舞。自上嗣服,关心民膜,行政用人皆从以宽,我侪小人重负如释,惟是祝丰年急公税,稍申媚兹之忱,乃更沐非常清博之泽于望外,苍生何福以当之。自惟糙茅无以报效,衡歌不足颂扬,仅以清香一注,浊酒薄酹祷祝上苍,惟皇上子子孙孙永永保民而已。
乾隆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手也有点哆嗦,这不是出自一个大臣手笔,也不是进士及第春风得意人的应景之词。巢林山人是出了名的&ldo;龚屈原&rdo;,进土之子,又是娄东望族黄氏的乘龙快婿,本人善经史、工诗文、精丝竹,却屡试不第,连雍正在世都说过:&ldo;龚炜不第,是其命数不偶,亦宰相之责也!&rdo;能叫这样怀才不遇的林下土甘心情愿说颂圣的话,也真不容易。
&ldo;你这一番出去,不枉了朕的一片苦心,&rdo;乾隆温馨地对傅恒说道:&ldo;上来的奏折条陈不但没有空话,就事而言,或主严或主宽就是说理也都能洞中窥要。朕心里很是欢喜。朕派出去的几个钦差象卢焯、庄友恭也办好差使,却总不及你高屋建瓴总览全局。这就是大臣风范!&rdo;傅恒激动得脸通红,躬身谢恩时乾隆又道:&ldo;有人以为由宽入严难,从严变宽容易,其实这里头的繁难不是个中人体味得了的。宽严相济其政乃安。这本是浅显易懂的道理。可王士俊之流就偏要曲解,想以不孝之名加罪于朕。朕年轻,下头都是几辈子留下的老臣,前头那些苛政都是经他们手办的,有的还是靠这个升官发财的;你把政务扳过来,他就以为&lso;一朝天子一朝臣&rso;是有意整治他。还有些人欺侮穷人惯了,一向的作威作福,你要宽他做不来。因为他并不懂政务是怎么回事,以为做官就是&lso;媚上压下&rso;四个字。他除了欺压人讨好上头换顶子,什么也不会!难为你领会得周全,没有依仗&lso;国舅&rso;在外颐指气使,只存着自己是朝廷的臣子的心,兢兢业业不避嫌怨把大事办好,这个心思难得!&rdo;傅恒这才寻着话fèng儿,欠身说道:&ldo;奴才这次出去,只体贴主子一个&lso;仁&rso;字,由仁而出或忠或恕,或宽厚或严猛皆在中庸。只是因臣愚鲁顽钝,尽管如此,纸谬仍旧不少,思之愧汗不能自容。&rdo;&ldo;这个话自己能说出来就是上上之人。&rdo;乾隆说道:&ldo;训练太湖水师,你斩了十八名将弃整饬军纪。但你没有想到吧,水师终年在太湖巡弋,过冬的柴炭蔬菜都供应不上,军心怎么能稳?杀人是国典军法之常,朕不是滥做好人,那件事朕指责了你,就是因你只用杀人治标,没有设法堵塞乱源。&rdo;
&ldo;主子。&rdo;傅恒顿了一下,小心翼翼说道:&ldo;廷谕里说要用奴才去山西平息飘高之乱,不知几时启程?&rdo;乾隆笑道:&ldo;这个不用忙。其实象江西、山西这些糙寇,本省就能歼灭。为什么要用你?如今太平盛世,文人好罗致,武将难求,儒将更难得。早晚一天大小金川、准葛尔都要用兵,所以有意地留几个小贼叫亲贵勋臣子弟练练把式,免得将来经不住战阵。张广泗的兵已经堵了吕梁山的驮驮峰的粮道,先饿他们一阵子,你将息十天半月上路不迟。&rdo;傅恒听这旨意,真喜出望外,昂声说道:&ldo;奴才自幼读《圣武记》最佩服先帝爷跟前的名将周培公。常常暗叹我满洲子弟没有这样的全才。皇上若肯如此栽培。是奴才终生之幸。奴才还年轻,异日必定为主子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功名来!&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