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锅,凉油,肉沫,葱花,大酱……”
徐朗看着连玉一边背课文一样默念一边在煤气灶前按步骤操作,忽然对即将到嘴的疙瘩汤不是那么充满期待了,“我说,谁家疙瘩汤放大酱啊?”
“我家啊。”连玉用羹匙舀起一勺黄豆酱,看着徐朗频频皱起的眉毛一抖手腕,将剩下的半勺黄豆酱放进锅里翻炒,头也不抬地吩咐徐朗,“再给我切点香菜末。”
徐朗叹气,认命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绺香菜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肉沫葱花香菜,凡是动刀的全是我来,合着你就负责开火和把这些东西放进油锅里搅合呗?”
“谁说的?!”连玉一屁股把他挤开,脑袋凑到水龙头前小心翼翼地把水流开到最小,让自来水呈点滴状滴落,随后她把一碗面粉放在水滴下不停用筷子搅合,“瞧见没有?疙瘩汤好不好吃,关键就在疙瘩怎么搅,这可是功夫活。”
连玉一手拿碗一手持筷,边搅合面粉边随时转动碗沿,以便水滴能够均匀地落在面粉上而不是落在已经成团的疙瘩上。这样不住搅打了大概两分钟,连玉抬头哀怨地看了徐朗一眼,“瞅我干啥?你倒是有点眼力见啊,没看见围裙掉下来了?”
“哦。”徐朗轻咳一声,站到连玉身后整理围裙的系扣。
徐朗家保姆田姨果然有碎花镶边的围裙,不过连玉穿起来完全是小马拉大车的效果,稍微一弯腰肩膀处的吊带就要滑下来。
他这边系着,那边锅里水开了,连玉急忙将精心制作的一碗面疙瘩小心拨到锅里,紧接着用炒勺勤快搅合起来,生怕搅合的慢了面疙瘩坨成一团,那岂不是毁了她厨神世家的形象。
出锅前溜一点锅边醋,再把香菜末往锅里一扬,“完美!开饭。”连玉朝徐朗一扬下巴颏。
一碗面疙瘩做出三碗疙瘩汤来,连玉一小碗,徐朗一大碗。放着好好的餐桌不用,俩人偏要盘腿坐在地毯上拿茶几吃饭。徐朗拿了个大一些的羹匙,一勺疙瘩汤只来得及吹两口就紧着往嘴里放,烫得他张大嘴嘶哈换气,那也舍不得吐,一抻脖儿全咽下肚子。
连玉慢条斯理地搅合她那碗疙瘩汤,抬起右边眉毛胸有成竹地问:“好吃吧?”
上牙膛烫掉块皮,徐朗用舌头在口腔里搜刮,伸出右手给她比了个大拇指。疙瘩汤里放大酱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好吃。额外放的那点大酱简直是神来之笔,将肉沫的香气激发到极致,锅边醋和香菜末又给这碗疙瘩汤添加了两重不同的口味,入口之后的鲜香爽滑恨不能让人吞掉舌头。
所以即使烫嘴,徐朗也舍不得放下。
“啧啧,你也太好养活了。”连玉放着疙瘩汤不吃,支着一边脸颊欣赏徐朗的狼吞虎咽,这是对她厨艺至高无上的赞美,“馒头片没吃过,疙瘩汤能把你香成这样。”
“啧啧,小可怜儿,从小吃糠咽菜长大的吧?”
被连玉说成是小可怜徐朗不仅没有争辩,反倒长叹一口气,“如果你跟我似的从小到大早餐都是培根吐司煎鸡蛋配热牛奶,午饭是牛排沙拉配果汁,晚饭是绝对不能吃饱的清粥小咸菜,见了馒头片和疙瘩汤你还能比我有出息,你跟我姓。”
连玉满脸嫌弃地向后靠,“德行,谁要跟你姓。”
“我跟你姓也行。”徐朗的脸上写满劫后余生四个字,“外国人的东西真不是人该吃的,我能活到现在全靠命大。”
“我还以为全靠偷吃呢。”
“啊,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要不我怎么跟孟和这么铁呢。”徐朗的话匣子有打开就收不住的趋势,“读初中的时候我一看见牛排就犯恶心,天天琢磨跟同学换着吃,全班都觉得我装逼没人搭理我,只有孟和愿意跟我换,后来他怕我不够吃,还特意让他奶给我做双倍的饭和菜。”
“你能明白吃凉拌沙拉吃到生无可恋的人吃到第一口土豆炖茄子是种什么感觉吗?”
“你先等会儿喘,”连玉这会儿突然敏而好学上了,“牛排我知道,沙拉是啥玩意儿?”
“各种蔬菜切吧切吧用沙拉酱一拌,有时候再撒点黑胡椒什么的。”
连玉小声喃喃:“听起来怎么好像五彩大拉皮儿?”
“拉倒吧!五彩大拉皮儿能甩蔬菜沙拉十条街。我那时候要是能天天吃上五彩大拉皮儿夜里睡觉都得笑醒。”疙瘩汤终于降温了,徐朗端起碗呼噜呼噜吃得像猪一样。
连玉抿抿嘴唇,心想首富的儿子还差一口吃的?那这爹当得可不怎么样。细想也是哈,徐朗他爸居然能允许自己儿子跟赖子接触,大过年的还抛下亲儿子跟新媳妇回娘家过节,怎么看怎么不着调。难道是因为跟他妈离婚的关系,连自己亲儿子也不待见了?那这人可真够冷血的,完全符合电视里为富不仁的有钱人形象。
啧啧啧,徐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嗯?
“那你妈呢?你妈不管你啊?”
徐朗放下空了大半的碗,先打了个舒服的饱嗝,说道:“你以为谁给我安排的食谱?”
连玉从徐朗三七分的黑发看到他略带琥珀色的眼仁儿,继而仔细观察了一下他那挺翘到有点过分的鼻梁,“那个……令堂,是中国人吗?”
“百分百土生土长如假包换。”徐朗咧嘴一笑,“banana。”
黄皮白心呗,这个连玉懂,现在还挺流行的。那这两口子,哦不对,应该是前夫妻,可真够有意思的。一个老爹是正经八百的离退休军队干部,自己也当过兵;一个是香蕉人儿,就这还能凑到一起生出儿子来,并且儿子都十几岁了俩人才离婚,婚姻生活的精彩程度想必不输曲苑杂坛。
徐朗看一眼连玉一口没动的疙瘩汤,点了支烟说道:“他们那时候搞崇尚自由那一套,啥都想自己做主,家里越反对俩人越来劲。”
年轻男女的春心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飞冲天,一发而不可收拾。铁杆国民党拥护者的闺女跟共产党员的儿子偏偏看对了眼儿,皮鞭蘸凉水都死不回头。后来事情大到部队大领导都有所耳闻,赶上大陆对台开放的最后阶段,领导口头上对两人予以表扬,褒奖他们勇于做两岸关系的破冰者,是新时代年轻人的楷模。
上头轻飘飘一句话,底下所有阻碍顿消。儿子都七岁了,这对患难夫妻才正式领证。然而不是所有爱侣都能从青丝到白头,徐朗父母有幸结伴同行十六年,在儿子十五岁那年和平分手。
爱得轰轰烈烈,分得平平淡淡。
徐朗他爸今年另结新欢,他妈已经移民美国,仍礼貌地发来祝福短信,新郎官也客气有礼的回复。从此后两人之间只有一个牵绊,再无任何关系。
连玉听完故事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她不懂明明那么相爱的两个人最后怎么会分道扬镳。没有出轨和插足,跨越了阶级和党派的爱情最后是被谁打败的呢?
“时间吧。”徐朗放下羹匙,仰起头回忆,“我妈说过,相处越久越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爸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