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向东流(13)
一无所知的陈香梅在九龙塘的小洋房里即将临盆……她已习惯了聚少离多的十活。白天上班,归家逗逗小安娜,腆着大肚子在花园里散散步,给宽大无形的孕妇袍缀上一两条漂亮别致的花边,亦是少妇爱美之心的流露。有时星期天,方丹会来看她,民航公司不景气,方丹也被遣散了,就又重操旧业做记者,卖文为生。两人在一块,作家梦不断,双双逛书坊,买回《春明外吏》、《京华春梦》等小说,翻阅消遣之余,手又痒痒,散文随笔小说流淌个不停,而且练习用英文写作,笔耕驱赶了长夜的孤寂。
三月的香港,潮湿多雾。写累了,她会拉开窗帘,透过绿玻璃窗看那白雾溶化了的世界;刹那间,她会淘气一回,双手推开窗前雾,那漾漾乳白雾便撒野似地浩浩荡荡涌了进来。黏黏的凉凉的,慢慢地混淆了一切,小楼如舟,在雾海中晃晃荡荡,远远近近迷蒙的灯火闪烁,前生、今生、来生,如梦如幻!只有窗外杂树青草勃勃生长中略带腥味的气息,激活着她的构思,大人物陈纳德已是她最亲近的人,可她似乎仍更愿写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虽然没有气吞山河的悲壮,但那种种情伤的小故事,不也能勾起人们的泪与笑么?往事如梦,无处寻觅,而留在纸上的笔墨,似能稍记雪泥鸿爪。
蓦地,她想起了悲凉去世的母亲,想起了离沪前夕二叔陈应昌的追悔。
秋风萧瑟,凉意沁人,夜已深沉,二叔却突然来访,是因为明天一早她就要南飞?二叔却只是闷坐不语,他性情怪癖,少时的她就曾吃过不少苦头。空运大队成立之初,学过飞行的二叔也在上海,陈纳德派他在虹桥机场做站长,可叔侄的关系仍寡淡如水。
万籁俱寂,壁炉里的火荡漾着暗红的光晕,二叔要了一杯白兰地,像是为了壮胆,一饮而尽后,方说:&ldo;二十多年了,这秘密直压在我的心头……今生今世,或许,我们再不能见面了……我要说出来……哦,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我一直深深地暗恋着她!&rdo;
晴天一声霹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二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她不要听,她恶心,她浑身发抖,不明不白的委屈和龌龊阻塞着胸腔,这是埋藏着的家丑?这是意念上的乱伦?她容不得。她请他离开。他走了。是炉火还是壁灯还是她的视觉在扭曲着他的身影?他突然回转身,颤声说:&ldo;请你宽恕我‐‐‐&rdo;两行泪水潸然而下。天地凝固了,她睁大着眼,刚过四十已见苍老的男人的泪竟是这样的清澈!这是她的亲二叔,至今不娶亲,是为了不能启齿的病态的爱!
她不宽恕他,将脸扭向一边,泪水也啪嗒落下。
而今,做了母亲,略略懂得了宽容。二叔的情感是罪恶的,但他毕竟只是痛苦地自焚,当然,那火焰也不小心地灼痛过别人,但他终于克制着,人过中年而请求小辈的宽恕,这是怎样的尴尬和屈辱。只为了成为一个人吧?
她思考着人世间这磨人的&ldo;情&rdo;。是哈代说过吧,呼唤的与被呼唤的总是很难得呼应。而他与陈纳德,超越时空,彼此呼唤,彼此答应,这就是幸福。
以后,她写作出版并颇获好评的长篇小说《谜》、中篇小说《追逸曲》,那无法释解的断肠情结,那缠绵哀婉如泣如诉的叙述,那雾里看花的朦胧痴迷,那水中捞月的空落怅惘,拨动了多少痴男怨女脆弱的心弦。而创作的契机,灵感的激活,是香港的多雾的春夜。
这年代,在新中国,是&ldo;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rdo;;在国民党,是&ldo;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do;!而25岁的陈香梅,在后者的悲凉意境中,仍编写着人类永恒的爱情的故事,或许,女人太爱做梦,不论何时何地。
预产期到了。
陈纳德打定主意,这回陪伴着她!
电话铃声骤响,是台湾挂来的,催促将军立即飞台湾一趟。陈纳德皱紧双眉向香梅:&ldo;明天早上以前可不能出生!我午夜赶回。&rdo;她哭笑不得。好吧,母子俩齐心协力,听一盘大将军的指挥。
午夜,将军未归,分娩前最初的微微阵痛却已开始。她拉开窗幔,乳白色的雾竟像泼翻了的斗;奶般浓郁,飞机能降落么?她盯着时钟,钟摆嘀嗒嘀嗒,伴着她的心跳。儿子,勇敢点!像你姐姐一样,没有人陪伴,也顺利地来到人间。
急促的脚步声。门像被狂风吹开。将军归来了!他微微俯下身,紧张地问道:&ldo;没事吧?&rdo;雾气和汗水浸润着他皱纹纵横的老皮脸。她摇摇头,面对他的紧张她却沉着放松了,她已经做过母亲,知道还有会子,别动早了窠。
五点,阵痛加剧,他们该去医院了。将军却慌张得团团转。要给医院挂电话么?要带上些什么?能走到小车旁么?哦,是他自己两腿发软,他无法开车!陈香梅虽疼痛难忍,却撑不住大笑起来,又不是你生孩子!一个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在即将分娩的产妇跟前是这样的仓皇滑稽。在种的延续生命链条的环环相扣中,沉稳地背负着十字架的还是女人!
春水向东流(14)
1950年3月10日清晨6点不到,在九龙圣&iddot;德利萨医院,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在淡淡的晨雾与薄薄的晨曦交融中,走出梦乡的小家伙闭着眼哭够了,这才睁开眼看人世间‐‐‐是深棕色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