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着白乔其纱窗幔,室内飘荡着茉莉花的清香。一只钟嘀嗒嘀嗒嘀嗒走着,指示着三点。将军像是还没醒来,安详地躺着。她放下心来,蹑手蹑脚走向床前。他睁开了双眼,他本就没睡着,还是太熟悉她的气息?她说:&ldo;亲爱的,我回来了。&rdo;他的目光霎时异样地光亮,他突然坐了起来,热烈地伸出双手,她几乎扑过去握住他的双手时,他喊出了清晰的话语:&ldo;亲爱的,让我们说再见吧‐‐‐&rdo;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她的思维凝固了!奥克斯纳博士和五六个医生护士急急地跑进来抢救,可是,他的生命已经打上了句号。到处是一摊摊鲜艳夺目的血和无数猩红的血点子,像是一团团火在噼里剥落燃烧着,生命,就是燃烧!
奥克斯纳博士沉痛又困惑地对她说:&ldo;我真没想到,他会去得这么快。&rdo;
他去了!她这才醒悟过来,她浑身颤抖,她扑向他,一遍遍喊着他:&ldo;克莱尔‐‐‐克莱尔‐‐‐&rdo;她不相信他会离她而支她不能没有他1
她没有呼天抢地哭嚎,她请求让她再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她跪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尚有余温仍旧柔软的大手,可是,他已无力与她紧紧相握!
天上人间(6)
从今往后,她又是一个人行路。哦,不,还有他与她的骨肉‐‐‐一对才八九岁的女儿,行路难。湿热的泪水这才涌了出来,流到嘴角,分外咸涩。
不要流泪。
可她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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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rdo;
没有了大树,如何遮挡风雨烈日?没有了将军,她的生命中怎么再会有春天?
33岁就成了新寡的她,心在泣血。
却只有追思,绝无追悔。
不要说:&ldo;少伴老,难到老&rdo;,不要叹11年的夫妻岁月太短暂,将军给予她的爱,给予她的天空和家园,怕是别的女人纵有几辈子也无法拥有的,而她,33岁就已经拥有过。她丝毫不想炫耀于世人,但她的心分明是满足的。
杜甫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不敢说已读过万卷书,但可以骄傲地说,不知行了多少个万里路!一年中有六个月在&ldo;鸡声茅店月&rdo;中度过,他带着她,&ldo;晚随残月行,夕与新月宿&rdo;,飞遍了中国,飞遍了美国,还想飞遍世界。
陈纳德已飞遍欧亚非洲,飞南美洲和苏联,是他的心愿。1953年9月9日,得公事访问的机缘,继母碧茜帮他们照看两个孩子,于是开始了60天走马灯的旅行生活,算是补了个&ldo;双蜜月&rdo;。
墨西哥京城让香梅耳目一新。西班牙式的中古建筑与现代摩天大楼相间,勇猛的一斗牛士和妩媚万千的墨西哥女人叫她叹一声:好男好女。但对墨西哥的吃,却不敢恭维。咸肉香菜汤,油多菜少;烩饭中有椰子香蕉,简直大倒胃口;主食麦饼,是玉米粒做的,拌着辣椒和葱末吃,实在难以下咽。她想,吃,还是在中国!
万山群绕的危地马拉,青绿香蕉的果园很是诱人,街衢上常碾过马车车轮,伴以叮当作响的铃声,恍惚间,她忆起了北平和昆明的日月。
萨尔瓦多的富庶与尼加拉瓜的肮脏懒惰郡给她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但最难忘怀的是哥斯达黎加京城圣若塞的雨夜,将军谢绝了一切应酬,拥着她去到一家小型的夜总会。屋里烛光摇曳;窗外,微雨纷飞。乐队正演奏着墨西哥的情歌:&ldo;不要哭吧,墨西加利的玫瑰。&rdo;男男女女翩翩起舞,此地以佳丽如云闻名于世,可将军只是一动不动拥着她,&ldo;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佳丽。&rdo;他如醉如痴。
被称为世界中点的巴拿马,四通八达、游客云集。夜间,沿着巴拿马海湾的灯光,像是镶嵌在紫色光晕的海面与繁华的都市间的一串珍珠。遥想当年,外祖父和三姨父先后在此当过公使,而她的父母就在古巴哈瓦那举行的婚礼,而今,往事如梦如烟!她怎能不想起过去的家?
抵达哥伦比亚的首都波哥大时,正值连天苦雨,早晚冷得像是冬天。哥伦比亚以产绿宝石和蝴蝶兰著名,她关注的是美丽的名贵的蝴蝶兰,她总也忘不了4年前檀香山的兰花之夜!久雨初歇时,她们在于佑任的公子于望德夫妇的陪同中,一同乘缆车上高山去大圣堂朝拜。山上烟雾弥漫,千年古木,影影绰绰,有石阶小径通向大圣堂,这是耶稣被钉十字架前的一段历程,天主教徒称为十二苦路。凡上圣堂的人,皆沿十二苦路诵拜至圣堂。身为天主教告诉她,此时此刻却有点神情恍惚,她在想,少时做梦也不曾梦到离开自己的家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可这些日子却分明在以火山著称的国度里打磨磨圈!命运之神驱赶着你,谁知是远还是近?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无法忘怀故国故园!怀乡情结难解!
在这之前,她曾跟随将军去到东京一星期。林语堂先生曾风趣地说过,人生若要惬意,应有一个日本太太、法国情人、中国厨师和英国式的房子。她不由得分外注意日本女人。可是,她发现日本女人无论脸孔如何漂亮,一双玉腿却全是罗圈形的!老天,她像是给女人的腿魔住了,也许她怎么也改变不了作家观察人的眼光?日本的皇宫就在市区中心,四面环水,岩壁陡峭,有种森森然的感觉,天皇和皇后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是傀儡是摆设是象征?日本伯神社是军魂的祭坛,凡是葬身异地的军魂都要来此聚集,眷属就在此追悼。神社的建筑很简洁朴实,但占地很广,庙里不准外人入内,便有一种空旷的悲壮感。香烟袅袅,梵音悠悠中,陈香梅想到的是,那些在侵华战争中死去日军,不管他们是自觉还是裹挟进了这场侵略战争中的,他们的双手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他们都曾蹂躏过中国的山河,这样的军魂有何骄傲?!又怎能安宁无愧?!她的眼前浮出现的是香港围城、内地流亡的一幕幕,图景,人或许是健忘的,但有些事是想忘也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