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采青头一回见那三位爷一同出面,裴三和吴舅爷在上首两边端坐了,裴六则坐在裴三下首位子上,歪斜地靠着椅背。裴三就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叫家仆、管事尽心做事之类的话,吴舅爷便把一堆账册、钥匙和一个黑漆描金匣子交到了姜采青手里,匣子里装的张家的田产地契之类。
姜采青没想到这裴三竟这般省事儿,连几句冠冕堂皇的面子话都懒得说,“权力交接”这样的事情也打发给吴舅爷来做,甚至都没认真地给其他人一个说辞,等于就是一句话交代了:喏,以后姜氏掌家,就这么着。
想想也是,如今张家这情形,这三位爷决定的事,难道还用跟谁好商量?
在场看着也几十号人,众位姨娘,仆役管事,一个个低眉顺眼,都显得十分恭敬妥帖。唯有棠姨娘悄悄觑了身边的周姨娘一眼,见她眼观鼻鼻观心,端端庄庄竟没有丝毫的异样。
这几个月来,张官人和吴娘子远去濮州,家中上下就都是周姨娘掌管的,要说她在张家身份资历都是最高的了,只有绫姨娘比她再早,却是个婢妾出身。如今张家没了两位正经主子,叫周姨娘掌家也合乎情理。谁料到形势比人强,才来的新姨娘竟一举怀了身孕,还得了裴、吴两家认可,轻易就掌管了偌大家业——然而反过来想,要是没有新姨娘怀孕的事情,这张家还不知换了谁当主子呢,本来也轮不到她周姨娘,看来周姨娘自己竟是十分拎得清。
从前院回来,姜采青拿起账册翻了几下,便先放到一边了。这账册写得还算详细清楚,就是没个体系,也不分收入、支出,杂七杂八混在一起,满页的手写繁体小楷,个别的字她一下子还真拿不准,对于习惯了电子账目的姜采青来说,简直是麻烦至极,看来想梳理清楚,必须要煞费一番功夫了。
要是可以,她倒宁愿做个不理事的懒散闲人,然而在这样的古代社会里,她不愿也不敢受制于人。总得要能基本掌控自己的生活才行吧?
姜采青打开抱回来的匣子看了看,厚厚的地契、房契,还有一张张身契,这些东西看着比账册更零散,姜采青随手又盖上,决定还是得从账册入手。
很快前院又来传话,说几位爷收拾停当,就要告辞动身了,姜采青叫柳妈妈把账册什么的收拾放好,自己便带了花罗到前院去送行。她慢吞吞出了门,刚好看到东耳房门口站着周姨娘和绫姨娘,东西厢房其他几位姨娘也都站在各自门口等着,姜采青一时没意会过来,那几位见她出来,才纷纷走过来,一边说些子话,似乎是很自然的纷纷落后了一两步,都跟在她后头往前院走去。
姜采青打从来到,一向都是躲在众人后头跟着的,如今竟有意无意地被排在了最前头,她默默把这些看在眼里,也没再多花那些小心思去注意,便慢吞吞出了后院,穿过前院的垂花门,就看到裴家和吴家各自随行的两队人,已经整顿好行装等在外院了。
姜采青便带着几位姨娘在影壁前稍稍等了等,很快吴舅爷和裴三并肩走了出来。两人都已经脱掉了孝服,换了颜色素净的衣袍。他们毕竟只是旁姓的亲戚,既然要离开了,便没有穿着外姓孝服回自己家中的道理。
裴三和吴舅爷在影壁前略站了站,说了几句话,才看到裴六带着贴身长随大步出来,他也换了白色圆领袍子,冲吴舅爷一拱手,便转身先往大门出去了。裴三和吴舅爷则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才各自拱手告别。姜采青和众位姨娘福身行礼送了,看着两队人马纷纷出门离去。
吴舅爷临走前回头往姜采青这边看了一眼,便大步走了,他的身份,没有给姐夫的妾室行礼说话的道理,而裴三临出大门前也回头看了看,目光稍顿,对姜采青微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
作为内宅妻妾,平素无事都不能随便到前院的,送行也只是送出到外院,听着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大门一关,便隔开了两个世界。
姜采青放慢了脚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打量这头一遭出来的外院,几个姨娘们便也都慢慢跟在她后头。靠东侧一道高大的门楼子,紧挨着是一排带廊檐的倒座房,西侧院墙还砌了一道镂空花窗的矮墙,又隔开一个小院落,姜采青估摸着,是给来访的客人安置车马用的。
实话说,她十分喜欢这宅子,只是这样布局的宅子,她以前只在在那些历史名城古都旅游的时候见到,不知道张家曾祖当初致仕后,落叶归根回到家乡,为什么建了这样一座“府邸式”的宅子,要是换了她,这乡间土地平阔,她索性建一大片园林院落不是更好?
不过想想这是偏北方地区,她喜欢的那种小楼杏花、丝竹园林似乎太不切实际。
姜采青其实很想走出那道大门楼子,去外头的村落民居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这古代的市井烟火、民风百态,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如今真不能特立独行。凡事慢慢来,至于这大宅院,姜采青还真不觉得能关住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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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那三位爷,姜采青连同一众姨娘回到后院,一进屋便看到桌上多了几样小点心,来回走这一趟,她还真有些饿了,便叫柳妈妈倒了茶来,就着热茶吃了几块。都是些子煎炸的甜点心,柳妈妈一样一样说给她,什么开口酥、青麻饼、蜜翻花、银杏核桃酥,虽然算不得什么稀罕食材,可做起来怕也很费事的。
相比之下,姜采青还是更喜欢那些蒸制的糕点面食,这些油炸的甜点,多吃几块就有些腻了。她忙喝了半杯热茶去腻,柳妈妈眉梢掩不住喜色,在一旁殷勤地献好儿。
“这都是赵二家的专门为您做的,忙了她一半晌呢,可不是怕您饿着吗。这些东西香甜好吃,也不怕冷掉,我叫她往后常给您备着,如今冬季里果子少,您就多吃些子点心。赵二家的早跟我说了,如今凡事都比不过服侍您要紧,她是个实心眼子,就一根肠子通到底,有什么您只管吩咐她。”
随着姜采青怀孕、掌家,倒让柳妈妈一个原本守门的粗使婆子得了脸。如今家里丫鬟婆子的,都知道新姨娘很是看重她,留她在跟前伺候,找她说话都变得和软了。就连赵二家的送点心来,也悄悄给柳妈妈包了几块留着。
姜采青觉着,自打她“被怀孕”之后,每个人关心的不光是她的肚子,还尤其关心她的嘴,多少回有人跟她说“怕你饿着”了她抬起手腕,看看自己麻杆一样的小细胳膊,心说该吃饭就好好吃饭,横竖是“怀孕”的人,不挑嘴反倒不像个孕妇了。这身体这样瘦弱,原主以前怕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都还没开始发育呢,总得长高些,发育得像样些才行。
不过这些煎炸的点心还是少吃为妙,整天吃这东西,她恐怕就要横着长了。遗憾的是眼下这个季节,能吃的青菜、水果太少了。
“赵二家的有心了。就是这些东西吃多了腻人。”姜采青放下茶盏,拿帕子擦手,想了想随口。交代她:“你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秋末留的老南瓜,叫赵二家的晚饭做些南瓜饼来。”
“南瓜?哪样的南瓜?”柳妈妈没明白,忙问道:“倒没听说过,是不是您濮州家乡的东西?”
姜采青依稀记得,中学时生物课老师就讲过的,南瓜种植历史悠久,这东西南方北方都能种,应该有啊,难道她记错了?忙找了个说辞。
“濮州是有的。这当地没有吗?秧子上结的,开黄花,能做饭能煮粥的。”
“噢!您说的番瓜吧?”柳妈妈一拍大腿,“那东西有的是,穷人家当粮又当菜,富贵人家倒不常吃它,难得您想起这个了,我就去跟赵二家的说去。”
柳妈妈忙得就走了,结果晚饭时端上来的南瓜饼,叫姜采青半天没认出来,她咬了一口才知道,赵二家的是把老南瓜去皮切了细细的丝,加白面和鸡蛋、葱姜花椒,搅在一起,用做萝卜丝饼的方法,摊在油锅里煎的。
虽然不难吃,可这样做法油得很,不是她想的那种软软糯糯的南瓜饼。姜采青索性跟柳妈妈说道了一遍,老南瓜去皮先蒸熟,压成南瓜泥,兑少许糯米粉和糖做成小圆饼,下锅小火烙熟就行了。
好在除了这南瓜饼,绫姨娘和绢姨娘又下厨做了一样馅饼、一样蒸糕,加上馒头和两小碟酱菜,一并送来的。姜采青吃着饭寻思,这张家似乎有点怪,众多妻妾一个院子住着,竟不在一起吃饭?
“周姨娘、绫姨娘她们,也都各自用饭了?”
“平常都在自己屋里用的,逢年过节时候,或者官人和大娘子生辰,才叫姨娘们一起吃饭。”柳妈妈回答,“如今不是守孝吗,她们跟您不同,都在自己屋里用些粥菜。”
人家都是清粥咸菜呢,就她在这儿好饭好汤,吃得不亦乐乎。姜采青忽然良心发现,多少有点负罪的感觉了。脱不掉现代思想的熏陶,想想院里那些年纪轻轻、容颜美丽的守寡女人,姜采青心里总有些不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