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生焦灼翻面互揭短
王夫人神色依旧,只含笑相问,目光却有几分冷厉起来。
宝钗坐在那里,身形半丝不动,只做没察觉到,反而因为她这么一问,竟又说了两句话:“瞧着那形容,好似有些吵嚷起来的意思。只是我一过去,宝兄弟便说老太太那里正缺个抹骨牌的,请我凑个齐整。他既是这样说,我也不好多留,现在想来,他们大约也正说到话头上面。”
“老太太素日将林丫头看做嫡亲的孙女儿。宝玉又是个实心的,从来也是兄妹一般。常日里两个说说笑笑,一时恼了一时好了的,也是常有的。”王夫人听了宝钗这么几句话,心中有些着恼,但停了半晌,她才就说出这么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来:“只是宝玉年岁尚小,也不知道轻重,平白这么两句话,倒是让你受了委屈,回头我就让他给你赔罪。”
“这说话一时不妨头,凑到一处也是常有的。姨母要说这样的小事也正经说起来,反倒彼此生分。”宝钗捻着帕子微微一笑,十分展样大方,言语更是温和:“只是我私心想着,宝兄弟与林妹妹好似有些误会,瞧着面色不大好。老太太并姨母素来疼他们,若他们一时拌起嘴来,到底听得也不大像,且又伤神费心的。我也不放心,便想着过来说一声儿。”
她这般体贴,王夫人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暖意,只伸出手搂住了她,叹息一声,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我的心!大姑娘且不说,宝玉那孽障,若是有你一半的肚肠,我也不怕日后了。偏他长到这么大,一般也只在内里厮混,还是孩子似的,却不知道这世上的正经道理。”
“姨母不必担心,且不说府上这样的人家,就是宝兄弟。他原是极聪敏的一个人,想来还没到时候。”宝钗正想比出当年苏洵的例子来,忽而外头跑将一个丫鬟进来,忙忙道:“太太,潇湘馆那边的婆子紧着过来,说是那里闹将起来,宝二爷还想着砸玉!可是了不得了!”
旁的也还罢了,这砸玉两个字却王夫人唬得脸色都变了,立时站起身来,匆忙吩咐一句了两句:“快使人报与老太太。”说完这话,她又要唤金钏搀扶自己过去。不想心中发急,她又是年岁已大,一时竟晃了晃身子。宝钗忙伸出手来扶住,又低声劝道:“姨母仔细些,什么事儿也总漫不过您的身子。”十分劝慰。
但她话虽如此,却没有再扶着王夫人到潇湘馆的意思——这会儿过去,不说插不上话,也有些尴尬。
而这会儿王夫人也顾不得她,只略略说了两句话,就扶着金钏而去。宝钗送到门口,又往潇湘馆那里望了半日,才是转头离去,心中且有几分惊疑不定,又有些焦灼不安:先时自己离开,那会儿宝玉并林姑娘虽是有些恼着的意思,却还像是言语不对,一时拌嘴而已,并不十分紧要。怎么就这这样一会儿的功夫,那边就忽而闹着要砸了那通灵宝玉?
她所想的,与王夫人有些想通。但王夫人为人性情不如宝钗沉稳压得住,又是关心则乱,反倒从心底生出十分烦躁来:自小儿起,宝玉统共也就两回说着要砸玉,都是落在那林丫头的身上!前头不过说着林丫头没玉,他便恼了,那还是在她们跟前呢,好歹拦住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如何了。
有了这番急躁,王夫人闯入潇湘馆的时候,真是一阵风似的。谁想着等着她站定,凝神一看,一时却是怔住了:贾母已是在此,正左手拉着一个宝玉,右手拉着一个黛玉细细说话呢。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才是站定,一双眼睛落在宝玉身上,见他那一块通灵宝玉并无半点不同,方松了一口气,又与贾母行礼,含笑道:“原听得说他们拌嘴,媳妇便过来看一看。只是现在看着……”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就自将下面的话咽下去。
“还恼着呢。”贾母又气又笑,眼中却有些光亮,又叹了一声,道:“也是我前世不修,今生才修下了这两个小冤家。有的没的的小事儿,他们也得拌嘴两回,与旁人说话反倒不是那么一个模样儿。难不成真应了那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王夫人听这话大有亲近凑合之意,心内更为恼怒,却半点不露,只一意细细打量两人。黛玉仿佛是听得贾母的话,眉间微蹙,却不说话,只坐在一边儿垂头攥着手绢儿。宝玉面上仍旧有些气恼,一双眼睛却总落在黛玉身上,又似要过去说话,却有有些烦躁,露出七分退让的意思。
这般场景,看得王夫人咬牙,她却只皱眉与宝玉道:“总是你的不是。你林妹妹身子有些不足,今儿又是有些中了暑热,偏你还来闹他!仔细老爷听到了,必定着恼。再没这样的道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才是又道:“还不过去陪个不是!”
先前言语不妨头,宝玉不免有些焦躁,又是吵闹又是砸玉,一时喧闹之极,倒是让他有些迷瞪。如今贾母并王夫人过来,宝玉也清醒了三分,听得这话后,也知道自己冒昧造次。但再一想先前黛玉冷淡的模样,宝玉心中好似被戳到软肉的蚌,紧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两厢安静了片刻,贾母又看了王夫人一眼,才是吩咐她领着宝玉出去,自己则与黛玉一长一短细细说到起来,又叹道:“你们一年大两年小的,总是这样子,我如何放心?”
“外祖母莫要担心。”黛玉低声劝慰着,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口中却说得细密:“今番原没什么大事,表哥不知道怎么的,倒似有些恼了的意思,却要砸玉,只说着玉不好,我也拦不住。好在您并姨母过来了,我也能松一口气了。”
贾母听是如此,心下一想,反倒添了几分欢喜:先前过来,宝玉形容便不似往常。若只是为着玉儿她一个,这却是他的心呢。要真是如此,先前倒是自己想错了一着,宝玉既然有这样的心,她自然也要成全的。
她这么想着的,王夫人与她做儿媳妇数十年,又是早知道她的筹划,立时反应过来。然则,这一番气恼虽重,王夫人却立时想到另外一头来,忍着心头滴血,犹自往前走了两步,拉着黛玉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道:“好孩子,可是吓着了呢。”说着,她又是看向宝玉,目光灼灼,道:“宝玉,还不快些过来与妹妹赔罪?”
宝玉方走到近前来,王夫人便拉着他的手,与黛玉的手放到一处,道:“今番是宝玉不对,倒是让你受惊了。只是你们自小一起长大,他的性子你也晓得,虽是个孽障,然则心却还是好的。听舅母一句话,这事儿就此作罢,两厢里也和往日那般处着,可好?”
王夫人待黛玉在明面上都是和颜悦色,从无诋毁,然则若说着护着两字,却也是从来没有,心内待她更是唯有冷淡两字可说。如今却是这般亲近,不免让黛玉怔了半晌,她才垂头低声应了一句:“我原也是急了,生怕伤着了那玉,自个儿说起,倒没什么妨碍的。”至于旁的话,她却半字不提。
依着她素来的玲珑心肠,如何不知王夫人对她的冷淡,待宝钗的看重,以及两者与宝玉的干系,自然是不愿有一点牵连进去。偏王夫人此时作准了借刀杀人的准备,想先拉着黛玉,将湘云排挤出去,日后再做旁样打算。见她如此,反倒越加亲近,又令宝玉赔罪,又与贾母说了几句含混的话:“我瞧着他们倒好,虽是三不五日有些吵嚷,到底亲近。若只是彼此客气着,反倒不是一家人的意思。老太太也不消担心,过两日必定好了的。”
贾母也知王夫人素日的心思,但听得她这么一说,心内也由不得一动,寻思一阵,口中犹自不停,说了几句劝慰的话。黛玉在旁听的,满心觉出不对来,只不好多言旁的,越发和顺而已。宝玉已是心内生出几分执拗来,只青白着脸不说话,后头被送回到怡红院中,也是痴痴怔怔,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袭人等若是送了茶饭喂与他,他也是用着,但一应言语笑容却都没了影子,倒似木胎泥塑。
见此情景,袭人不免啼哭,又有些生怨,道:“也不知道林姑娘与这呆子说了什么,倒是让他这么一副模样。若是与老太太、太太说去,只怕又是一场气恼。若不说,就这么一个模样,可怎么是好!”
一边的晴雯原到屋子里取一样东西,见着这场景就略留了一留,不想就听到这一声,登时冷哼一声,又道:“既如此,我便过去问一问林姑娘,也省得没个主意。”说罢,她自要转身离去,袭人面色微变,正待说话,却见着晴雯被宝玉一手拉住了,道:“你且住,林姑娘又如何了?”
袭人抿了抿嘴,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