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边塞,春树暮云。
夕阳笼罩峡谷,倾泻下如西蜀锦绣般的彩衣,披在群山万壑之上,勾勒出绵绵山脉的轮廓,若隐若现;山色空濛,无数云翳浮于天畔,苍鹰在空中盘旋,振翼掠过苍穹,出阵阵低沉的清啸,仿佛为这片边塞风光频添了一抹淡淡的悲凉。
这里,正是位于大青山以西的一处天险要塞,如今则是靖北大军深入敌境的驻兵之所,——“昭义镇”。
时下,大战方歇,狼烟徐徐散去。雪狼谷的战场,尚未开始打扫;只见,山谷深处,旌旗半卷,斜躺在肥沃的黑土地上,旗帜余火未熄,黑烟萦绕向天。山麓上,坑谷间,溪涧内,北渝王军的尸体,仍然散落各处,放眼望去遍地腥膻,续还有些许残兵被乱箭射杀,其情势之惨烈,俨然出了世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三日之后,待清扫完雪狼谷的北渝余部,这支历经血战的靖北雄师,挟带着斩杀十六万渝贼主力,占据辽东半壁江山的赫赫之功,在秦王萧长陵的率领下,进抵至大青山以西,并以凌厉之兵锋,所向征伐,攻势如龙,肃清当地马匪,驻军昭义,就此安营扎寨,又亟令桓欷即刻率部归建,择日兵锦州,与西大营会师。
一时间,靖北营寨当中,大军云集,列阵拒马,聚有七万之众,斥堠与传令兵,往来不绝,一应军中辎重及车草粮饷,亦是堂而皇之地陈列营内;似乎,三军将士随时可以开拔,粮草亦随时转运北上,供给锦州前线。
不久,桓欷麾下的三万“虎豹骑”,加入北上攻锦大军之后,身为靖北主帅的秦王萧长陵,才向天下人公布了那道讨伐公孙氏的檄文,正式打出了那张威震天下的“靖北”旗号,北上一路猎猎招展,马踏三十六郡,应者如云,从者如雨,甚至有许多不在行军线程上,也未得召唤的零散武装,人马或一两千人,或结而上万,纷纷脱离北渝王室,投入萧长陵麾下,宣布易帜换旗。仅仅数日以内,靖北军的兵力总数,从原先出关的四万精锐,加之桓欷的三万铁骑,冯弘的两万余部,又算上相继投效的各路武装,急破了十万以上。
整支大军旗号芜杂,却声势浩荡,无论是曾经的冯部叛军,还是新近归附的豪强武装,此刻尽数高悬靖北战旗,划入靖北军的军制序列,成为了靖北军中的一份子;萧长陵率十余万大军,沿辽河粮道而行,途中袭取军仓,截获存粮以为兵资,偶有拒其过境的军府,只是默默闭关任其绕行,却始终不敢与之交锋,这便是雪狼谷一役大胜所带来的威慑力度。
就这样,长途奔袭的靖北大军,途中竟然未遇任何强力拦阻,犹如一柄雪亮的尖刀,直插锦州而去。
远远望去,从辽北诸镇通往锦州的官道之上,旌幡蔽日,蹄踏如雷。尘土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踩碎碾烂,再被踢起,变成一片土粉尘烟,渐渐升高,直至刺入云霄,终于汇聚成了一条长长的黄龙,遮住了暮色夕阳所投射下的光芒,让整个辽东官道都变得有些幽暗。
是时,靖北主力十余万人,军威极盛,浩浩荡荡地行进在攻向渝都锦州的官道之上,大军尾相隔,前后达数十里之遥,蜿蜒向北,气势磅礴,真可谓甲胄似海,刀枪如林,尽显大周第一劲旅与镇国边军的煊赫雄风。
边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殊不知,青山背后,几多疮痍。
更不知,大浪滔天,几度恩仇。
……
锦州,雁山要塞。
雁山脚下有河渠,面向锦州,春季水沛,冬而枯涸。自从北上入锦以来,靖北全军将士及军中战马的春季饮水,皆出自此渠,到了冬季,便要从后山凿冰融水饮用。时至春去夏至前后,正是河水最为丰沛之时,是以余处塞草渐青,唯有河岸上的草木得了水汽滋荣,犹怀一丝欣欣夏意,教人赏心悦目。
此刻,一轮金色的骄阳,初始升于地平线上,阳光透过云端,洒遍河渠两岸,仿佛欲将整条大河尽数笼罩在初夏的炽日之下;宽阔的河流,借助天上日影的照射,好似于无形间覆盖上了一件华丽的纱衣。
夏风轻拂河面。
朝阳之下,一袭白衣的靖北之王,面容沉静,身姿凝然立于河畔,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汪看似无波无澜,实则暗流涌动的河水,良久未语。
原来,今日阳光明媚,惠风和畅;因此,身为执掌四十万虎狼大军,挞伐天下,所征必克,令四海群雄胆寒心颤的一代枭雄——秦王萧长陵,正于此处亲自饮马。因是饮马的缘故,所以,萧长陵此时的衣着,甚为随意,也甚为飘逸;却见,他卸去了连日穿戴的戎装,只是束了一件银丝软甲,内里白衣胜雪,两臂佩戴一对银色护腕,上面雕刻着龙翱九天的图纹,腰间悬以“承影”长剑,剑柄向外,英挺如山地站在河渠沿岸,河畔的一草一木,全部映入了这位一代枭雄的眼眸深处……
萧长陵的身姿,孤绝,清峻,逸秀,挺拔,再配上一袭傲霜的白衣,加之初夏晨曦的衬托,他那一抹伟岸的身影,倒映入澄澈如玉的河底,愈彰显出此人身为靖北之王的枭雄风采;至于他的目光,亦是淡薄到了极致,仿若一泓冰湖,冷冷地镶嵌于萧长陵幽邃的眼底,未见一丝波动。
这样的风姿,这样的容颜,白衣仗剑,河风卷衣袂,少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温润,反倒频添了几许天地游侠的洒脱。
实事求是地讲,雁山脚下的这道河渠,的确适合饮马。而萧长陵的那匹“飒露紫”,又是塞外良马中难得一遇的雄骏,体色紫中现红,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在湿润的河滩上,萧长陵缓缓地松开马辔,一丝不苟地检察着飒露紫的齿牙,这才抚摸着它茂密的鬃毛,与它一同走向清浅水边。
或有知情者知晓,秦王如此钟爱此马,一来因为此马确实俊勇,萧长陵之所以能在沙场之上所向披靡,皆是仰仗于飒露紫天性悍勇的冲力与日行千里的脚力,这才得以称雄边陲,扫平四方;二来却大约是因为此马委系长公主馈赠。人尽皆知,秦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而长公主也一向绝少于其他兄弟有所交往,唯独当年……萧长陵离京出征,她亲自作书给身在边塞的表兄,请他寻觅良驹,更不惜耗费千金,将几匹万里挑一的骏马运送回京,再加择选,这才使人送入晋阳。想当初,同入晋阳的几匹塞马,大多或老或伤,只余此马仍当壮年,随着主人四方奔驰,不曾稍离。
河边开出的轻盈荻花,在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动人的淡紫色泽。来自于雁山之北的风,同样拂动了骏马的马鬃和萧长陵白衣的衣角,并带来马匹汗液和沙土的气味。萧长陵不动声色,随手摘下一支荻花,眼望远方天际,若有所思。飒露紫自己饮足了水,昂然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摩擦着主人的臂膊,提醒他或可离去上岸。
与萧长陵同来的铁浮屠中军副将龙西风,走上前去,替自家大王系紧马腹下的鞍带,而后抬头问道。
“大王在看些什么?”
少顷,萧长陵神情阴郁,遂将手中荻花逆风用力,抛入水中;靖北之王意态潇洒地举起马鞭,鞭梢掠过雁山山头,一脸凝重,沉声说道。
“西风,你可见山外的天空,是青黄之色?”
“应是塞外又要起风了。”龙西风点头应道。
“雁山以南芦苇低伏,雁山以北怕已无立草。这风……向我军袭来,只恐于前线行军多有不利。”萧长陵微微皱眉。
听闻秦王此言,龙西风亦是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劝慰,忽闻马蹄踏动塞草的窸窣之声大作,却是萧长陵麾下的一名狼啸卫斥堠,策马向河边赶来。
“大王——”
“大王在此,你有何事?”龙西风挥手召唤。
狼啸卫驰近,翻身下马,手不及离缰,便向萧长陵匆匆施礼,报道。
“启禀大王,西大营战报。”
“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