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让赵捷从热恋甜蜜与苦痛的大起大落之中抽离出来,找回了在患得患失的心态里时有时无的理性。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他觉得曾经的自己实在是荒谬。
他自责地想:我为什么要和杜誉生气?为什么要和我父母生气?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去珍惜的人啊,我到底在做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赵捷已经养成了每天中午在固定时间和杜誉通电话的习惯。
“说起来很奇怪,法律说人人平等,但是在大家的思想观念里,尤其是对很多老一辈的人来说,人和人还是不一样。”赵捷坐在沙发上,一边翻书一边感叹。
“怎么说?”
“比如我的父母,他们比我年长,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很爱我,所以好像就默认我该事事听他们的话。”赵捷放下书本,声音不疾不徐:
“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他们总想带我去亲戚家拜访。我怕生,不想去,他们说如果我不去,会显得没礼貌,让他们丢人,会让长辈们不高兴,所以我必须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面子这件事比我的意愿重要,为什么那些与我互相并不熟悉的亲戚比我自己的感觉重要。”
杜誉默然无声。
“再比如你。”赵捷笑了:“你大我八岁多,能力比我强,艺术造诣比我高,名气比我大,选择比我多,算起来是我的前辈。说句不好听的,在咱们这段关系里,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我不会想怎样就怎样,你当我完全不考虑你的意见和感受吗?”杜誉反驳。
“不,咱们说的不一样。”赵捷说:
“这像是你对我的施舍,是你的选择,而不是我的能力。如果你选择背叛我、或者欺负我,其实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你选择不辜负我,那是因为你道德高尚,你愿意。”
年轻人抹了一把眼泪:“你一直有的选,你有这个权力。当然了,选择承受这些也是我自己愿意,因为我爱你。你曾说你母亲当年不愿为了感情摧眉折腰,可我如今却主动把刀递到了你的手上。”
过了这许久,年轻人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症结所在:他想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动权,却总是遇到重重的阻碍,长年累月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太累了。
把自己清楚明白地剖析一遍,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杜誉,我不是想逼你或者要求你做什么。你很好,我只是心里有点儿难受,过一阵子就好了。”
“从周公和孔子那时候开始,过去几千年一直如此,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甚至男尊女卑,三妻四妾。社会变化了,但或许是因为封建社会存续了实在太久,于是残存的观念好像已经变成了很多人惯性中的下意识。想要改变人们的想法,难上加难。”杜誉轻声说:
“人是群居动物,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受制于人,谁也不例外。在现代化建设的今天,已经进步了很多。小赵,你完全可以做你自己的主,即便我们人力可改的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赵捷想:杜誉的母亲杜心苓和他本人又何尝不是深受其害呢?
思虑至此,他心中生疼。
“杜誉,我想你。”赵捷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吐露心声:“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失去你,不想让你离开我。我昨天夜里梦到你,在梦里我坐在台下看你唱戏,看得正入迷,你突然就不见了。”
“这周末我就回去。”杜誉故作轻松地宽慰:“我多给你带一些南方的糕点,我记得你之前说喜欢吃条头糕和蝴蝶酥。”
周五晚上,赵捷提着许多补品去了老齐家里拜访。
一岁年纪一岁人,齐冲年初动了一次腿部的大手术,现在彻底离不开拐杖,也不能再骑自行车。他不再固执地非要去省京剧团楼下看车棚,而是像无数老年人那般喜欢拎着小板凳找个墙角,一边聊天一边晒太阳,尤其是在这秋冬之交的时节。
即便腿脚不灵便,即便天气寒凉,老齐依然要求赵捷陪他出去走走。
“我瞧你最近清瘦了不少。”下了楼,老齐盯着他:“是因为杜誉?”
“当年你对我说,我和他的不同之处太多了,我会吃苦,会受辱受挫。”赵捷苦笑道:“你真有先见之明,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情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