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儿正在用木勺舀动蔬菜羹,搅了三四下?,觉得手酸,丢掉木勺,抱膝看四郎削木头。昨夜风大,帐子的木插销断了,他正在用木枝削一根新的。没过多久,传来一股焦煳味。团团儿想起?火上的汤羹,赶紧抓起?木勺,一触——勺子滚烫,她又丢了勺子,甩出?一滴两滴汤汁,落到?手背,缩手都?来不及,叫出?声来,“四郎!”四郎扑过来,捉住她的手,把手背贴在他耳根子处,贴了一会儿,放下?来,转身去拿木勺,刚才?在团团儿手里滚烫的木勺到?了他手里仿佛一下?子就不烫了,他神色如常,慢慢搅动,“没关系,底下?的我吃,你吃上面的。”四郎用袖子包住手掌,把小锅从火上拿下?来。团团儿学他样子,把烫伤的地方贴在耳根,耳坠的温度凉凉透过来,伤口一会儿就不疼了。四郎把手掌摊开来,“我看看。”团团儿把手递过去,“你怎么什么都?会?”“不知道,想法会自?己?钻出?来,大概是?因为我当过兵。”四郎的黑眸盯着那只白皙的手,手指摩挲虎口处略显突兀的淡粉牙印,“谁咬的?”团团儿把手抽走,“被一个顶坏的人咬的。”四郎问:“我去问药师郎讨点烫伤膏药?”团团儿不言语。四郎以为是?默许了,刚一动,衣角被她勾住。团团儿神情恹恹,故意撇过脸,“别,这里的老鼠总是?乱钻,等那个药师郎自?己?来。”四郎懂了。这儿的老鼠越多,叫得越欢,晚上,她抱他越紧。四郎把蔬菜羹分在两只碗中,两人默默喝汤。他们隔壁的帐子前坐着一个老妪,正在纳鞋,粗针拔出?来,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间?,对四郎说:“你们家,是?小娘子做主吧?我看了半天,活都?是?你干,小娘子只管发话。”团团儿平静喝汤,对老妪笑一下?。四郎也笑,轻声道:“嗯,她做主。”老妪放下?手中的鞋,把木凳子搬过来,“小娘子,好福气?。几岁了?成亲几年了?有孩子没有?”四郎默默看着团团儿。团团儿神色如常,“两年。”她细嚼嘴里的蔬菜末,觉得太?难吃了,皱眉吐到?地上,抬头,对老妪说,“还没孩子,不过快了,正揣着呐。”她看向严克,“四郎,抱我进去,头有点晕。”四郎站起?来,拦腰抱起?团团儿,用漆黑的眸子偷偷瞄她。她静静枕在他胸口,任由他抱到?铺着衣袍的草榻上。四郎跪在地上,黑眸闪闪,问:“刚才?为什么这么说?”团团儿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萍水相逢的人客客气?气?对待就好,绝不能透露半分底细。边陲之地,人头混杂。我说我揣着崽,是?个双保准。人伢子不爱卖有身子的妇人。我们中州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抽妻子有身孕的壮丁去当兵。”四郎看着她,“你心真细。”团团儿自?顾一笑,“不是?我心细,是?习惯了把人往坏处想。从小到?大,在那个又深又大的宫里,如果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算计你。这样的日子,真庆幸四郎没有经历过。你有这世间?我最渴望的东西。”严克问:“什么东西?”团团儿趴在草榻上,目光放平,放空,“父母之爱。”严克的手放到?她铺开的头发上,轻揉慢捻,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的话都?不足以慰藉她孤寂的过去。语言太?苍白了。好在,他们还有未来。“严四,你在吗?”帐子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未等四郎回应,那人就掀开帘子,钻进简陋的帐子。四郎下?意识拔刀,被团团儿用身子压住,冲他摇摇头。四郎推搡着把男人赶出?去,冷脸道:“我娘子在休息,有什么事?外面说。”药师郎双手合十,贴着额心,弯腰对四郎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山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出?关。你们准备好!”药师郎有一支走马商队,大约十三四个人,在北境与鞑靼之间?专干倒卖茶叶和药品的买卖。实际上,药师郎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除了茶叶、玉器和秘药,他还买卖奴隶。与人伢子不同,药师郎有本地达官贵人作保,经由官府准许,是?持“引”买|卖|人|口。他是?那一类游走于?黑与白、官与民之间?的江湖人。中州官员每年都?给像药师郎这样的人颁“引”,持“引”的商贾才?被准许采买、销售诸如茶叶、异邦奴隶这类稀缺货品。药师郎这样的人只认钱,只要金子付得足够多,充当行脚夫这类的生意他也接。四郎通过松州的地痞流氓尹琼与药师郎搭上线,他们这次出?关,就需药师郎的商队做向导。四郎的手指拉扯帐帘,不让帐子里的景致露出?一丝半点来,淡淡道:“知道了。”药师郎细眉细眼向下?弯,“明日,太?阳一露出?山头,咱们就启程。你们年轻夫妻可不能贪睡,晚了,我可不等你们。”纳鞋老妪凑过来,“她家小娘子有身孕呐,瞧那肚皮没几个月,走那么长路,不稳当吧?最好雇辆车。”药师郎看一眼四郎,“不成,那条路过不了马车。”四郎道:“没关系,我背着她。”药师郎眯起?眼,越发显得眼睛一条线,瞧了四郎半天,道:“真羡慕你。”老妪笑道:“你羡慕他?小娘子前世肯定是?他冤家。这辈子讨进门,不知伺候男人,反倒给她作牛作马!”她哼一声,低下?头穿线,“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连锅粥都?能烧糊,怀着身子,还缠着男人进屋。”药师郎皱眉,随后摇头笑笑,“你不懂,有那么个人去疼去爱,是?天底下?一桩幸事?。”四郎低下?头,一声不响进帐子,瞧见团团儿趴在草铺上发呆,帐子透风,她显然是?听到?了。他小心翼翼给她掖平稻草上卷起?的衣袍。团团儿滚到?他膝盖边,扬着头,问:“你说,我是?妖精吗?”四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慎重?其事?道:“我觉得你是?。”团团儿用拳头砸他头,“小狗崽子,找死!”四郎握住她的手,“我看看,这次有没有桂圆吃。”团团儿撇撇嘴,瞪着他,“有空心汤圆吃,你要不要?”四郎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我正想吃汤圆?”团团儿算是?自?己?撞上去的,只得把话憋回去,就当没听懂他的不老实。四郎说:“你说的,对不相干的人要客客气?气?。”团团儿滚到?一边,后脑勺对他,道:“后悔了。”“明白了!”四郎突然弹起?来,又要出?去,被团团儿爬起?来,拉住衣角,“去干嘛?”四郎道:“忘了讨烫伤药了!”团团儿仍是?拉着他的衣角,用尖尖的指戳一戳身旁的草铺,“那里有只黑虫,你给我弄掉。”四郎从她身上爬过去,捉住那只甲虫,又从上至下?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其他虫子,才?离身,“好了,我去去就来。”四郎才?离开那么一会儿,团团儿便觉得脖子根、后背心羽毛轻抚般痒,又仿佛听到?老鼠“吱吱”叫,小蛇“嘶嘶”咬,左右不舒坦,心惊肉跳。真是?奇怪,做鬼的时候不怕这些,日日与它们相伴,“活”过来后,却害怕这些小生灵。四郎很快回来,给她的手涂药膏。其实不必涂的,连红点子也没留一个,还不如牙印子深。半夜里,隔壁老妪的帐子被风刮跑了,在那呼天喊地哭。团团儿被哭声弄醒,迷迷糊糊撑开眼,才?抬起?头,就被一双大手轻轻拍背心,“没事?的,你好好睡。”才?拍那么两下?,她就又垂下?眼皮,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