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春是泡在刀风剑雨里长大的半个严家军,一把祖传长戟耍得出神入化,但严家四公子是个读书人,身边没有刀枪棍棒的事,所以平日里,严春不显山不露水,只当自己是个小小书童——当然,必要之时,也可以是一名称职的护卫。严春要是真想上场爽快地打一场,纨绔子弟孙覃怕只有乖乖挨揍的份。但严春是个忠仆,天分高,演技好,未免他人瞧出他不是真的严克,法,一看便知,是临时抱佛脚学的几套应急之用的拳招。她喜欢看人比画拳脚,肢体的剧烈碰撞能够喷出生命的刚性和血性,让男子独具美感。旺盛的生命只寄生于强壮的身体,虬结的胸腔下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与天斗,与人斗,那是多么致命的一种吸引力。李凌冰不自觉被这场打斗所牵动心弦,脚步更是不听使唤,不断往场子中心挪,几乎已站到了场边。她真希望严春能够有勇气丢下面具,彻底脱掉枷锁,毫无顾虑地为她献上一场真正的赤手相搏。孙覃临时学的拳脚终究还是起了那么一点作用。他抓住机会,用手刀劈在严春的面具上。噼啪一声,木雕的犬面具从中间裂开。严春心中警铃大作,急忙捂住脸。观赏之人却在兴奋地惊呼,他们想一睹平日里惯以君子示人的“严克”在血液喷薄下,会是怎样的神姿。倏然间,天地为之一黑,严春被一团香所笼住,待看清,发现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袭披风,密不透风将他罩在下面。他心下松了口气,感觉到有人在拉他衣摆,微光中他认得那双手,他日日看公子写字,食指上的墨甚至已经洗不掉——那是公子在拉他。严春被拉到参天的石屏后面。席间的众人纷纷站起来,歪过脖子去张望屏后的情景。孙覃吐出一口血,在大声叫嚣:“严四,快出来!别当缩头乌龟!”严克终于从石屏后走出来,手指按着已碎裂的犬面具,手臂落下,面具碎成两瓣,哐哐砸到地上,他挂着一如既往儒雅的笑,身上的白袍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气定神闲地走到众人面前,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小插曲,他并没有逃战。李凌冰暗想,木雕的面具虽碎了,但他脸上的真面具却没有碎,公子如玉的面容下,明明是一口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嗳,你看看,贵女们被蒙蔽了美目,在席间窃窃私语。李凌冰站在严克不远处,横出一截手臂,“我的披风,劳烦还我。”严克走过去,将披风挂到她细细的手臂上。两人没有再说话。众目睽睽之下,她当她的神女,他当他的圣贤之子,互相都不相熟的样子。比试是三局两胜的规矩。眼看着严春就要为严克轻而易举地赢下第二场,却出了这样的事。严止厌啊严止厌,看你要怎么应对。李凌冰没有挪动脚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圣人面前,她明明应该和任何男子保持距离的。她已经帮了严春一次,再留在场边,难免显得对严克过于关心。但她就是提不起腿,心一横,想想事已如此,再走,就是欲盖弥彰。严克在外人面前一直装成谦谦君子,与他人打架是元京城里第一等的奇事。为着那柄鄣刀时隐,他算是连脸面都不要了!孙覃朝严克扑过来。严克深吸一口气,起式,应敌。第一招,他是从严春那里学的。他特地求严春教了他一个可以快速制敌的招式,苦练了多日,总算发挥了一点功用。他躲过了孙覃的恶扑,并以一个燕子回踢,把孙覃踹到了地上。第二招,他是从父亲那里偷师。小时候看父亲与二哥比拳脚,父亲就是用此招把二哥打趴在地上的。哪成想,看起来容易,使出来却费劲,这一次,他只把孙覃的外袍撕了下来。第三招,是他从兵书上自己看来的——诱敌深入。他故意装成节节败退的样子,让孙覃放松警惕,然后乘其不备,一脚踹飞。嗯,这招用得不错。孙覃又趴下了。严克猛吸一口薄荷香,滞下周身的动作,好让身上的气力流逝得不那么快。他到底是个文人,打架不是他所擅长的——他身上的体力流失比他人快。孙覃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脑袋昏昏,他斗志本就不昂,全是受人逼迫,万一输了,还会丢了祖宗的荣耀,真是又气又急又怨。寿王李湘见孙覃败势已露,急得跳脚,从席上站起来,朝孙覃身前的地上砸了一个杯盏。裕王李湘乐滋滋看着这一幕,呡一口沁人心脾的葡萄酒,觉得酒香四溢,甜到心里。圣人微张开眼。呵,老三气性还真大,不像朕,是俢不了道的。随他们去闹吧。圣人继续闭眼,打坐。孙覃被寿王的杯盏惊到,从地上弹开半尺,终于血气上涌,气急攻心,疯魔一般从地上捡起锋利的碎片就往严克身上砸。那碎片比刀子还利,比飞箭还疾,触之,皮开肉绽。严克凭着脉里的武将之血,严家之魂,闪身躲开了。但是,李凌冰就站在他后面。一个娇弱的女儿身,梨花一般又嫩又白的脸蛋,即刻要被暴雨砸穿。李凌冰也吓呆了,她的身体被巨大的恐惧定住,她竟忘了躲,她李凌冰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这是自她死过一次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恐惧——她怕这东西破了她的皮相。她闭上眼,听到莲花冠上的璎珞沙沙作响,挂在她耳朵上。有那么一刻,时间停滞了,她以为会很疼,结果,只是额间轻轻那么一麻——如被蚊子叮了一口。她张开眼,看到一只鲜血凌厉的手,那手里抓着被血濡红的碎片,血一滴一滴滴下来,沾湿了她青色的道袍。看他的脸那么苍白,一定很疼吧。严克盯着李凌冰额头破开的那个小口,殷红的一个小点,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石榴,那可恶的碎片还嵌在里边,渗出很少的淡红色的血。看她的脸那么苍白,一定很疼吧。严克捏紧碎片,让自己的血浸润这伤人的利器,他转身,将这两块碎片悉数还给孙覃。他是武人之后,偷偷练过弓箭,砸人不会像孙覃一样是个门外汉。一片碎片如同利箭,扎入孙覃的脖子,他甚至没有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抽搐。寿王李湘和其他几个人涌上来,把孙覃围住。李湘指着严克,“严克,你当众杀人,你死定了!”严克挺起胸膛,不愿与这些人多费口舌。李凌冰四顾而望,总算逮到李淮的身影,她本想让李淮站出来,为严克辩解几句,如今看他正疯狂找机会从席间溜走,心想是指望不上他这个弟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