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崔九重扼住脖颈的刹那,季裁雪竟然感到的是久违的平静。或者说,当崔九重闪身到他面前时,他就已经冷静了下来,就仿佛终于证实了没有退路可选,也就自然而然地无所畏惧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比平时还要灵活,让他在感受到不属于他的温度从相接触的皮肤传来时,快速地推断出一个结论——崔九重不会杀他。
若是崔九重当真想杀他,此刻与自己脖颈相触的,就不是温热的手指,而是冰冷的剑锋了。
锁链尽数抽去,光亮重新显现。季裁雪被崔九重的手摁着往后倾倒,他的后腰撞在木桌的边缘,随后整个上半身被压倒在桌面之上。
为了规避昙霜所猜测的、白雾中隐藏的危险,季裁雪并没有选择传送到地道入口的斜坡处,而是回到了张子珩暂居的那间客舍。
撞击带来的钝痛迅速从后腰蔓延开来,不过很快他便无心去关注,因为窒息感逐渐侵占了他的思维。崔九重显然是审讯的个中好手,他没有先提出半句疑问,而直接以身体力行的死亡威胁来削减受训者的锐气。在自我保护机制的驱使下,季裁雪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崔九重的手腕,试图将扼住他生命的手从脖颈处剥离,即便连他自己都心知,这反抗不过是蜉蝣撼树。
崔九重面无表情地谛视着少年逐渐发紫的面孔,他感受着那双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慢慢卸去了本就轻微的力道,可发丝凌乱,神情痛苦而状似狼狈的少年却依然用那双已经变得迷蒙,仿佛下一秒就将涣散的眼睛凝视着他,如同在等待一场必然胜利的赌局的揭晓。
崔九重松开了手。
大量的空气终于被允许涌入他的肺部,在被松开束缚的那一刻,季裁雪下意识地便捂住了自己的脖颈,身体向一边倾倒,想从崔九重投下的阴影中逃出。然而甫一翻身,便被崔九重按住了腰部强硬地摁在原地,强烈的痛感让季裁雪本就未稳的呼吸又一停滞。冷汗浸湿了他的鬓发,一并湿润的还有他的眼眶,他将脸往下埋了埋,没有让生理性的泪水从眼中流出。
在这一刻,崔九重终于彻底地和他认知中的,那位他甚至曾经喜欢过的《见天机》中的反派男配割裂开来。窒息与压迫带来的恐惧,伤害所孕育的恨意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崔九重的心狠手辣,抵在他后腰撞伤处的手冷漠而高效地钳制他的行动,他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用置身事外的读者视角俯视崔九重。
或许,崔九重将在这么极短的、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成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举足轻重”的人物——以对峙者,敌人,仇人的身份。
他的脸被掐住,崔九重掰过他的脸,强迫他展露脸上因疼痛而难堪的神情。在略为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崔九重好像微微扬了下眉毛。
“你的眼神,变得像这里的人了。”
季裁雪没有说话,他专注地平顺着自己的呼吸,而崔九重也自然而然地略过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他一如既往,直截了当道:“你从何知晓的,我的名讳?”
季裁雪盯着崔九重,仿佛在湖底巨宫喊出崔九重三字,绊住崔九重脚步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崔九重垂着眼睫,长长的白发因为他俯身的动作而一部分从他肩颈处滑落,蹭过季裁雪的下颚与脖颈,如同艺术家的笔触在勾勒其作品凌虐的红痕,“但不代表我不会废了你这没有用的嗓子。”
季裁雪微微咬紧了后槽牙——他知道崔九重这并不是在放狠话,如果他再沉默下去,崔九重真的会把他弄哑。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被仇恨催生出的怒火与反骨,警告自己不要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你先放开我。”
出乎意料,崔九重并没有在这一点上为难他。禁锢被撤去,崔九重的发丝随着身体间距离的拉远而从他脸侧抽离,他这才真正得以顺畅地呼吸。
“我不会无缘无故告诉你我的秘密。”他慢慢说道,同样也开诚布公。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还残留着水汽的眼睛。即便他不认为眼泪是软弱的佐证,但在此情此景下,泪水未免会让人在气势上略逊一筹,“处置我,或者拿出能和我交换的筹码。”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宽松的袖口落下一小截,露出浮着血管与经脉的手腕,再往下一些,那朵浓艳欲滴的桃花也落入了崔九重的眼睛。他皱了下眉,但在季裁雪放下手臂前,又恢复如常。
“从你现在的修为来看,你承受不了搜魂术带来的后果。”崔九重语调平静,淡然地吐露残酷的字眼,“我可以从你脑袋中搜寻出我想要的东西,而你会变成一个无药可救的愚人。”
“对阁主来说,施展搜魂术只需要一秒不到的时间吧。”季裁雪弯了弯嘴角,紫调未消的嘴唇勾出一个仿佛寻常又恍若暗藏锋芒的微笑,仿佛机敏的猎物看穿了猎人的漏洞,露出并不尖锐的牙齿予以报复和反击,“可这么多个一秒过去了,我依旧安然无恙……我想,如果阁主当真想对我使用搜魂术的话,一开始按住的就不是我的脖子,而是脑袋了。”
即便季裁雪已经从桌子上坐起了身子,身高的差异还是让崔九重仍然能保持居高临下的姿态,冷淡地与季裁雪对视。
他难得有闲心去想:真正机敏的猎物绝不会在实力相差如此大的猎人面前展示爪牙,毕竟能达成彻底的反转局面的终究只是少数,大部分情况下,弱者的挑衅只会徒增丧命的风险。
不过这些都与此时的对峙无关,因为眼前的少年并非猎物,而是偷窃天机,亟待审判的罪人。
温驯又顽固的罪人。
“你想知道什么?”崔九重未作过长的停顿,仿佛将季裁雪的看穿视若无物,听而不闻,“湖底巨宫之下的秘密,江家师兄弟的旧事,冥主针对你的原因,还是别的?”
季裁雪怔了一下,旋即收敛了表情,保持最浅层的冷静。他不得不承认崔九重揣度人心的本事,他提出的这些所有条件无一不牵动他的内心,但是……
“我要的不是‘知道什么’。”他开口,用坚决掩去开口时细微的急切,“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作为交换。”
话音落下,良久,并不多宽敞的客舍内只有季裁雪略重的呼吸声。
“碌碌世人,打蛇上棍。”崔九重缓缓启唇,看向季裁雪的目光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先与我立下海枯誓,我再与你说。”季裁雪态度坚决,分毫不让。即便他心知他的条件称得上蛮横,但对付崔九重这样的对手,无论使用怎样的手段他都不会觉得惭愧。
更不可能心慈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