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恭人觉得此来不虚。她不是自负,而是觉得只有如她这样出自宫廷的积年女官,才有可能发现隐藏在宗政三姑娘孱弱娇气外表下的真正气派。这样的姑娘,若是将身子调理好了,胜任大家族的宗妇也不会是难事儿。
毕竟,娄恭人很清楚云杭萧氏与苏杭萧氏的出身渊源。即便是逃亡避难落魄公主的后代,其身上仍然流着大昭帝国萧氏皇族的血,也依然可能拥有千年之前开创大昭帝国千秋伟业的太祖女帝的风范气势。
娄恭人终于彻底弄明白了清河大长公主为什么想让裴君绍把宗政三姑娘娶回家的原因,其中真是意味深长。
眼神瞬闪,娄恭人脸上笑容更加亲切温和。她亲自取过一个紫檀描金镶螺钿木盒,将盒盖打开后,只把盒身托在手里,对徐氏道:“你们姑娘身子不舒服,你过来将这东西拿过去让姑娘看看。不过是一份见面礼,不值什么。”
宗政恪却对徐氏摆摆手,缓缓站起身,给娄恭人福了一福,轻声道:“怎敢如此对待长辈的心意。”说着话,她不疾不缓上前来,又屈膝一礼后才双手接过娄恭人手中的木盒。
掌中便是一沉,宗政恪垂眸瞧去,却见盒底红色绒布底上放置一只紫檀木底座的羊脂白玉拈花佛手摆件。无论是底座还是佛手都是精致小巧、玲珑可爱的。她眼光不凡,一眼便认出这是一件至少传承了两百年的珍贵古董。娄恭人的这份儿见面礼,实在有些贵重过头了。
可是,长者赐,不可辞。这是礼数。所以宗政恪明知娄恭人的见面礼有些不妥,也只能接下来。反正以后有的是交道要打,什么时候不好把礼还回去呢?
有这样的想法,宗政恪便能神态自若地看待这座价值千金的玉佛手摆件。她将木盒递给徐氏捧住,给娄恭人再行了礼谢过,又重新退回椅子里安坐。
这一套礼仪真如行云流水,娄恭人只觉赏心悦目。除了身体不好,这位三姑娘带出去绝对涨面子。至于说容貌,人家虽然比不得裴四那般天人玉刻的精致,却也是个绝色美人。
娄恭人便亲昵地询问:“恪姐儿,你日常吃着什么养身子的丸药?要我说,你小孩子家家的,惯常也不必多吃药。这是药便有三分毒,长年累月地可不得积了药毒?不若食补调理,味道既佳,补身子也好。大长公主那里收着许多食补方子,也有调理年轻姑娘身子的。若知你有需要,大长公主必定不会吝啬。”
这位娄恭人的态度亲热得有些过头了。好端端的,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这么关心她的身体做什么?宗政恪刚要起身回话,娄恭人又连连道:“坐下坐下,你这孩子不必讲这许多虚礼。等你身子大好了,再来做这些规矩罢。”
能坐着,宗政恪也不愿干站着消耗体力。她便从善如流地重新坐稳,轻声回话:“多谢恭人的关心和美意,只是小女平时并不用养生丸药,此番风寒不过偶然罢了。在清净琉璃庵清修时,慧仪师太曾经传过小女几式养生吐纳法。小女日日不辍,勤练此法养护身子。”
娄恭人便看了任老太太一眼,心里很是不悦。就算是继祖母也好,从来没有养在身边也好,身为长辈怎么能随意编排晚辈的身子骨儿?莫非宗政家有个病歪歪的三姑娘,于其余宗政姑娘的名声就不会有损?人家难道不会议论宗政家的风水不养人?
还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看似端庄有仪,说话办事还真的摆不上台面。娄恭人这样一想,又有些犹豫。只要一想到,未来有一日,自家那金尊玉贵的四少爷要向面前这个笑得讨好的老妇人跪倒磕头唤一声“祖母”,她就觉得屈得慌。
任老太太见娄恭人忽然神色不豫,心里不由一紧。她还想着能不能讨好了这位清河大长公主面前得势的女官,再多几张请柬好把宗政愉姐妹俩一并带去。
想也知道,若能出席这等层次的宴席,对那对姐妹花的前程是大大有益处的。至于三房的宗政惜,任老太太向来不喜欢,也不会为其打算,庶孙女儿们就更别提了。
见娄恭人不悦,任老太太只以为是宗政恪说话不妥当,便横了宗政恪一眼,对娄恭人陪笑致歉道:“恪姐儿小孩子家家的,若有什么话不得体,还请恭人不要见怪。”
若非地方不对,娄恭人真想抚额叹息。这位任氏大约在家中发号施令惯了,又因宗政家丁忧守孝的关系,少在鱼川郡名门世家的交际场合露面,如今竟是连眼色也不会看了。
娄恭人便矜持笑道:“您误会了,以本恭人的眼光来看,恪姐儿竟是无一处不得体不妥当的。她这孩子啊,不愧是萧大太太的女儿。不瞒您说,我与恪姐儿的母亲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说到这里,娄恭人眼圈微红,颇有些感伤地对宗政恪继续道:“好孩子,你母亲是你太外曾祖母萧老太君膝下第一个重孙女儿,最得她老人家的喜欢。还是先帝时,你母亲约摸五六岁年纪,有一年仁孝太后千秋盛礼,萧老太君奉旨上京拜寿,得蒙仁孝太后召见,带了你母亲一起入宫。仁孝太后见了你母亲,喜欢得那是不得了,赏了你母亲好些东西。”
仁孝太后,这是先帝的生母,是宗政恪前世的祖母。她并没有印象,因为前世她出生时,仁孝太后已经薨逝多年了。在娄恭人提起亡母时,宗政恪便站起身以示恭敬,恪守孝道。
娄恭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凝睇着宗政恪道:“清河大长公主是仁孝太后的嫡长女,也与驸马带着毅国公爷回京贺寿。我陪侍在旁,见到了你母亲。大长公主也极喜欢你母亲,爱得什么似的,直说也要生一个如你母亲那样玉雪可爱又聪颖懂事的女儿。”
不仅是清河大长公主,就在那年封爵毅国公的裴允坚也非常喜欢萧闻樱,娄恭人自然不会将这段往事说出来。周大夫人之所以要让陪房媳妇亲自来看看宗政恪,原因之一也在于当年裴允坚差一点点就娶了萧闻樱。
娄恭人正暗自感慨,不想任老太太忽然插话:“我那大儿媳的为人做事确实叫人道不出半个不字,可惜,”她唉唉连声叹气,苦着脸喃喃道,“她的福气太薄了!”
娄恭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没见过这样的祖母,什么不好说,偏偏要往人家孩子最疼处去戳。她抬眼去看宗政恪,却见这姑娘微垂的臻首慢慢抬起来,眼眶也是红红的,说话的语气却仍然能保持沉稳平和。
宗政恪心里波澜不兴,脸上却满是哀戚之色,低声道:“爹爹和娘亲这是把所有的福气都给了我,我才能平平安安地承欢于祖父祖母膝下,又有那样关爱我的叔叔婶婶和兄弟姐妹。爹娘在天上保佑着我们一大家子人呢!”
听听人家这话说的,不仅圆了继祖母的失言,还恰如其份地向外人表明了宗政家的亲善和睦。娄恭人不想再坐下去了,反正日后大长公主寿诞,还有机会多方观察宗政三姑娘。这位任老太太,她是真心不愿再搭理。
娄恭人便示意宗政恪重新落坐,让丫环取出一份泥金大红请柬送到徐氏手中,免了宗政恪的麻烦。她含笑道:“大长公主的寿诞宴席,恪姐儿你务必要来。大长公主念着与你母亲的一面之缘,很想亲眼瞧一瞧你。”
宗政恪便起身向娄恭人屈膝福身,轻声应道:“得蒙大长公主青眼,小女感激涕零、不胜荣幸,届时一定赴宴。还请恭人代小女上禀大长公主,小女到时来给大长公主磕头拜寿。”
娄恭人笑着点头,徐徐站起身,对任老太太道:“叨扰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还请老妹妹见谅。我这就要家去回话了,到时老妹妹和恪姐儿可要早一点到,也好让我尽尽心,款待一二。”
任老太太见娄恭人要走,有心提一提请柬的事儿,倒也觉得已经不大合适。她便急忙起身相送,宗政恪也默默地跟在后头。
不过才走了三两步,娄恭人便执意让宗政恪回屋里,说是外头还有几分凉意,倒是让任老太太一直把她送到了二门门口,坐上软轿才罢。
宗政恪也不好拂了长辈的好意,便在门口向娄恭人屈膝福身行礼送别。徐氏给她披上披风,她便扶着徐氏的手离了鹤鹿同春堂,回去清漪楼。
路上,徐氏低声道:“姑娘,太太出阁前,真真是一女百家求。只是老太君不想让太太与皇家沾亲,所以不仅推拒了毅国公的求亲,也婉拒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还是皇子时的当今皇上的求娶。”
凤眸闪过异色,宗政恪手指慢慢攥紧。她真没想到,前世她的好皇兄竟然还觊觎过今生她这具身体的母亲,还真是怎么斩也斩不断的孽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