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这折戏将要终了,有人竟拿着三百美金,当即站起来:“我攒了三年攒够这三百美金,一直小心翼翼随身带着,只怕丢了。我出洋三年,啥也不缺,就缺个□□觉的媳妇儿。六少,您若不愿要这姑娘,不如您亏个百来块,我立刻找补剩下的。您若觉得亏了,等我攒够剩下百来块,立刻还给您。您就说答不答应吧,若是应,我立刻将那唱票小童叫过来——”
下面一群男人哄笑起来:“周高坤,你想娶媳妇想疯了?”
周高坤面红耳赤:“我娶个媳妇回家,温香软玉的抱着搂着,怎么也比你们每月花去三五美金上妓|馆强吧!”
有妇人都听不下去了,啐了口,骂道:“这些腌臜男人,既想娶媳妇,又想捞便宜,想得倒挺美。”
这出戏半年才能上演一次,倒也不是次次都能这么精彩。不过有现成好戏可看,倒没有几位观众肯放过。这戏里一共三个角,一个在台上面唱着九尾仙姬的西皮摇板,精不精彩倒说不出,现下倒没什么人在观看了;一位坐定在二层包厢,看起来像是入了戏似的,凝神屏息,脸上看不出个喜怒;还有一位主角儿……
有好事者往看台后头那一身红妆的新娘看去,一时间都愣住了。
这一位盛装出席,却茫茫然盯着戏台,一脸的事不关己,连眼神都是静止的。
只有一张殷红小嘴,不时在幽暗的光里动了动,像是某种哀艳的欲言又止。
有人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悲伤来,便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探头往身后那包间看去。但稍稍看了一会儿,几乎都大跌眼镜。
她那微微动着的小嘴,并不是觉得哀伤,更不是要诉说什么。
一粒小小的物事,经由一只涂抹了蔻丹的白皙手指,慢慢放进嘴里,细细嚼动,复又吐了出来。
这时人们才发现——她竟然只是在嗑瓜子。
这时第五场戏已经唱罢,歇场休息的时间到了。
台下男人们还在争执着到底能不能同洪六少合计合计,将这女仔折一些价卖给自己。除开那周高坤,甚至还有人当了真,开出了比周高坤高出三十美金,总计三百三十美金的价格……
极少有人注意到,那唱票的壮年男人再次登了台。
后台锣鼓一敲,众人听得那唱票人唱道:“淮真,四百二十五美金,一次——”
淮真拍拍沾了瓜子屑的手,拎着背包,刚准备站起来脱身走人。
就在起身那一瞬,她望见对面包厢。那男人转了转脖子,拾起一张画片端详起来。
而后,他移开画片遮挡,视线不偏不倚落到淮真脸上。
淮真心里咯噔一跳。
他在比较。
“刚买了牛奶回来,正在厨房里蒸玉米饽饽……”
“嗯,先吃饭,到餐桌上来说。”
云霞将毛巾搭在头上,瞅瞅门外的淮真,又望了望径直推门往院子去的母亲,大声问道:“那她呢?”
罗文回头,朝淮真招招手,“上来一起吃早餐,不是说饿了吗?”
淮真“哦”了一声,回过神来,有些受宠若惊。云霞侧身一让,淮真迈过门槛进屋里去。
洗衣铺两层两进。临街的楼用作店铺,门口摆着一只桃木制的柜台,柜台上放着一只算盘;柜台后的橱窗里悬挂着一列洗熨妥当的白衬衫,清洁靓丽,像洗衣铺的招牌似的。除此之外,齐整洁净,并无杂物。晨风穿堂而过,夹带些许肥皂味。屋子后头是个不算大的天井,两栋砖瓦楼之间结着六七排麻绳,上面齐齐整整的悬挂着晾晒衣物。天井里种着一棵杨桃树,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枝叶繁盛,郁郁葱葱,将后面那楼窗户几近遮蔽。杨桃树下摆着一只竹椅,夏天坐椅子上面乘凉一定十分惬意。
淮真还未及走进天井,一个身型精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端着两只蒸腾着热气的竹屉大步流星穿进屋里。一见淮真,“唷”一声,咧嘴笑出一口白到发亮的牙齿,“来,快快快快,上楼来吃包子,白菜肉馅的——云霞!去厨房拿四副碗筷上楼来,赶紧的。”
季云霞抱怨了一声,老大不情愿的去了。罗文拎着一只飘散着牛乳香味的铜壶,和淮真打个照面,偏一偏头,示意她一起上来。木质楼梯窄而高,又些年岁了,踩上去嘎吱作响,仿佛有些摇摇欲坠,罗文在前头却走的平稳矫健。胆战心惊的跟在她后头上了楼,一望,望见一间晾晒皂角的屋子。高不足两米,虽然两面开着窗户,仍显得有些暗。
一张四角方桌沿街靠窗搁着,用作餐桌。方才阿福上楼时特地将方桌拉离墙壁一截,以便四人都能坐得下。
云霞拿了碗筷上楼来,时不时的瞅一瞅淮真,挡不住的满腹狐疑。
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她终于忍不住,“妈妈不是回乡探亲么,怎么将亲戚一块探过来了?”
罗文拿筷子敲她一下,敲得她哎唷一声。又小心翼翼看自己丈夫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福脸上仍慈霭笑,两手招呼大家:”先吃饭,先吃饭——都不饿吗?”说罢,像变戏法似的,一一揭开桌上餐点的盖子。
两屉蒸笼,里头齐齐挤着黄澄澄的饽饽与蓬松的包子,铜壶盖掀开,正往外头腾着热气。
淮真不由得喉头一动。
真的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