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膳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皇帝陛下甚是体贴地放了二人回去,临了还为着先前皇孙的事取笑了两句。郅澌从养居殿出来,两眼平视着,也不看周公以,面上倒是一片安稳。周公以打量着,抚着额发,面上苦笑着:“小妮子跟在本宫身边,旁的没学会,端架子摆谱却学了个十成九……罢了,今日这事,说来也不怪你,内卫府忍得久了,猛一个反击,不适应的人自然是多了。只是澌儿,现下本宫要你一句话,”往常的日子,周公以私下从不称本宫,现下这么一说了,郅澌倒平白清明了几分,听进了他的话,“内卫府,你打算带成个什么样?”郅澌蹙着眉,不言语,步子也慢慢缓了下来。周公以又道,“兴许现下我不该摆这个太子的架子,而是应该以安监院院长的身份同你这个院令好好谈谈院子以后的方向。”郅澌似是不解一般,仰头望着周公以。周公以笑得一派温和,带着郅澌抬步往思华堂去。
进了思华堂,酷暑的燥热随着坠下去的夕阳淡了几分,周公以跟郅澌去了前院的莲台,吩咐了何诤去东宫探查下便能歇着去,木姑姑端了两盏加了百合露的冰镇柚子茶。方一坐下,郅澌便道:“明日贺府小姐就要来了?”
周公以倒是不意外小丫头会先捡这个问,“这两日对贺家的动作大了些,那日吓住老祖宗,可不意味着她就能这么任人宰割……明日接优歌进来也是为了声东击西,那头兵部要把叶家少帅调回邀云坡,吏部要自下而上开始着手免掉一些贺家的官,要想让老祖宗这个节骨眼不发作,只能让她以为我现下是为了往后继位清洗朝廷势力,而并非针对她贺国公府。”
“吏部不是洹亲王的人?”郅澌咦道。
周公以笑一笑,“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七叔在跟我争皇位?若是不从他那里下手,把把我势在必得的决心表现给他们看,这出戏,只怕还唱不好呢……”
“所以……无论当不当得了太子,甚至将来做不做得皇帝,你都要把贺府拉下马?”郅澌蹙着眉问道。
周公以望着郅澌,嘴角噙着笑,“澌儿,不是你说的吗?贺府有些放肆了,竟妄想着当我皇室的家……”
郅澌垂下头,不言语。她说不清现下周公以的这种背水一战究竟值不值当,他的舍究竟能不能换来他想要的得呢?只是无论如何,她也是同他一起的,这么想着,郅澌抬头看着周公以,“你这太子如是做不成了,便随我去北海漫水亭当我的小师弟去。”
周公以朗声笑了起来,“澌儿是想嫁给我了么?可还记得你我的约定?”
郅澌面上一窘,她本只是想告诉他,无论如何她会护他周全,尽她所能给他一个出路,却不想这厮这么厚脸皮。周公以看着小丫头窘迫,想着正事还没说也不再玩笑,只道:“澌儿,我先前的问题,你可想好了?”
郅澌正色,望着周公以,“我其实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只是今日闲逛,看着那些个不知哪里来的碎催都能在内卫头上踩一脚,心里有些气不过,想着随手打发了就是了。哥哥……”郅澌低下头,绞着手指,为难道:“我本不想伤人性命的,真的不想。”
周公以望着小姑娘,看着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不免觉着好笑,却仍是简短道:“我知道。”
郅澌抬头望了他一眼,还是不安地解释,“兵部衙门口,那李献良恨惨了我杀了他父亲,矢口否认他伤人则还罢了,但是言辞里丝毫没有他折辱内卫实属不该的歉意……澌儿以为,他不该。”郅澌看着周公以,愈发坚定,“从初见之时澌儿便知道了,有些事情解释百遍不如杀人见血来的有效。”
周公以看着他的小丫头,心里有些凉意,却仍然先道:“澌儿,我说了信你你便无需解释这么多。”后有变了变脸色,柔声道,“这也是我今日问你想把内卫带成个什么样子的目的所在。我如是要个杀伐果决的探子、杀手衙门,不必这么费事,更不会把你摆在那里受人指摘。坦白讲,今日从七叔还有都察院听说了这事的原委,我很是高兴,我没有看走眼。”周公以温和一笑,继而又道:“我的确要个能轻易便震慑住那些个不安分的人的院子,但也不能过于冷血无情,今日你所表现出来的,固然生涩,但是很好。”
郅澌瞧着那褒奖的笑意,道:“因为我不打算一开始靠杀人来解决问题?”
“只是一方面罢……你一开始不想伤人,是觉得不值当,后来则是因为那人不敬内卫府才动的手,性质上,是截然不同的。这场血案闹出来,说到底是因为你护短,”周公以不禁笑了出来,“你要怎么做这个长官,我不干预,只要道理说得通,我都由着你。”
“所以今日这事你不觉得是我的错?”郅澌瞪着眼道。
周公以点点头,“父皇让我管教你,是因为在他看你为官不够圆融,作为一国太子,我自然认为他说得对。但作为安监院的院长……”周公以狡黠一笑,“许你这个院令护短,就不许我这个院长偏私?”
郅澌呲牙笑,“那看来,你我是想带一个护犊子的院子出来。”
周公以闻言点点头,“尚可。”随后又温软笑道,“真好,澌儿,终于又见你这么笑了。”
郅澌摆摆手,“不让我念书,怎么都好。”
“为甚这么不喜欢念书呢?”
“你不是从前来信跟我说,你的学堂师傅很吓人么?”是了,这事说到底怪周公以自己,是他当年给小姑娘写信,说自己学堂师傅十多个,天不亮开始早课,凌晨了还要去父皇书房里抽查功课。故而这会子,周公以不禁哑然失笑道:“傻澌儿,我怎么舍得你受那般惨无人道的苦楚!”随之又无奈摇摇头,“读书这事以后再说,今儿个你是把杨喜明拘了?”
郅澌点点头,“那两个行事是同内阁与纠察处协调的,你是不会用他们来给你传递消息的。我又盘问了几个监事和主簿,感觉得到他们身上没有你的影子。瞧着传闻中的情报头子一直没来,我就想着他是如何给你传递消息的……”郅澌呲着牙,笑得很是奸诈,“那望仙阁怎么会这么巧就盖在安监院对面?那天看你在望仙阁没被那些个大臣认出来,三哥哥又说那里也是你的生意……我跳上房顶就瞧见那厮想溜,他本藏得极好,如是不着慌也不会显得形迹可疑。打量他也是个脚上功夫不错的,不过那么点距离里能跑得过我的,这世上想来是没几个。”
周公以嗤笑,杨喜明那厮还不是揣着糊涂没弄明白这个院令大人是怎么回事,这才拖了速度,不然哪能那么不小心让个小丫头揪了辫子。
郅澌坐正身子,“倒是有个事,哥哥。”
“说吧,小丫头。”周公以端着那盏柚子茶,一边啜着一边道。
“我叫人把府里的前堂收拾出来,明儿叫院里的大人们都去坐堂点卯,内卫的这一部分,我想把它摆到面儿上来。”
“唔……”周公以吟唔着,本来这郅澌没知会他一声便这么做了,有不妥的地方也来不及提点,莫须有地说,这完全是够得上私设公堂的名头的。可转念又一想,内卫从先皇手里至今已然凋零近五十年,这五十年除了那所空壳院子,连个院长都不知道是谁,现下从水面底下浮上来,不见得这种似是而非的情况一定是不妥当的,他瞟一眼郅澌,心想这小丫头胆子大,只要不逾矩,她就只管去闹腾就是了,了不起他来收拾烂摊子,这么想着,便道:“且由着你去。只是,澌儿,有一点,下回再闹出什么动静来,你也得看在我这个院长的面子上提前报个备,别到头来我想替你圆谎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郅澌知道公以说的是今儿个这事,想了想道:“我倒是想知道,为什么只设两位行事?按理说,行事应当是向三司那儿通气的才是,你手下的行事呢?怎么会轮着情报处的主办向你直接呈事了?”
“别说安监院,内卫府的规制本来都已经破败不堪了,这院子我修了快一年功夫才有了现在的架子。院里的人堪不堪用,还得你细细考量,单这杨喜明,我是极放心的。换言之,今日的内卫,你如是想让他们提刀举枪揭竿而起,怕是找不出几个英雄汉,但要是说全国上下谁想比你我知道的消息多,那只有他杨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