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生不参与小知青们的讨论。沈振生想:连我沈振生不也自以为做过几天真英雄。沈振生看《当代英雄》是在沙袋堆砌的防御工事里,当年陪他值勤的是一批收缴上来的黑书和一只军用水壶。刚放下书,沈振生觉得自己把守的中学教学楼就是高加索某要塞,但是他当然不是皮却林。沈振生对他的同学说过:“这小子也配叫英雄?”那同学之中就有初中生唐玉清。沈振生在学校的制高点上说这话,心里鼓动着古怪冲动的好感觉。现在,沈振生戴上狗皮帽子出门,想找一张纸和一点儿墨水,沈振生想:人就是幼稚呵。
书传到锦绣知青郭永手里,已经有了沈振生加的封皮,和一行小字:内部保存。郭永看了几页,感觉这本书该归他保存。郭永对来取书的下一个知青说:“黄书,谁看谁招上事儿!”书找不着了。《当代英雄》的传递断在郭永这里,他把它塞在枕芯中间,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
101。精神病患者
从公社到张家沟的路上,有人向王书记汇报说:“具体户的学生在民工队里闲得点灯熬油传看黑书,成天学说书里麻痒人的话。”王书记突然想到这是借口解散民工队的理由,所以,他趟着雪烟进张家沟,立即就找张队长通知开会。张队长说:“沟还挖不挖了?”王书记反问他:“你说呢?”张队长说:“就是不挖了,我吃亏。给我大地里豁出这么条沟来咋整?生乎拉地出了个豁子,哪像地冻的大裂子到开春能自个儿弥上!”王书记说:“你得寸进尺,简直是个老农!”
张家沟屯队部刚派人打扫过,灰尘还没落脚,满屋飞。小猪叼着一穗红的高粱头撞进来,给满屋子黑乎乎的人惊住,又撞出去。
两个正进门的知青说话。一个问:“你打算在高加索度过人生吗?”
另一个说:“去你妈的,你才在什么‘锁’上度过一生呢?”
他们进了会场,炕上地上全是人,放倒了一条猪食槽,两个人并排坐下,向前伸出相当长的四条腿,好像有意要绊倒谁。所有的人都把烟抽上,王书记在烟气里讲话,讲了很多土语方言,他自己是不知觉的,知青们找到机会就哄堂大笑。王书记突然严肃了,他说要彻底追查一本在知青中流传的坏书,查反动书现在比挖水渠重要。王书记说:“抓革命促生产,革命靠前,生产煞后。”
炕灶里被什么人事先塞了一颗甜菜疙瘩,恰好在这个时候烤熟,散发着稀淡而久久不散的甜味,所有的人都在想那颗又软又热的甜菜。王书记说:“谁也别想隐瞒,有人早向我汇报了!”火炕里面有人用奇怪的尖声说:“造谣儿广播电台,挨着个儿拉稀。”会场上刚刚快出现的严肃气氛马上又转向了轻松。
有人在炕上说:“谁说有反动书?拍到这儿,给我们看看!证明他不是造谣广播电台的。”
王书记想:这些个玩意儿可真是半疯儿!王书记又讲了许多话,农民都睡着了。知青们反而更有精神,在仓库里发现了放甜菜的囤子,灶里被填满了甜菜疙瘩,他们呼呼啦啦扇动着破烂又有刺鼻味道的大衣,来来回回走动说笑,似乎王书记是不存在的。这个晚上,锦绣公社的王书记开了一次没有结果的会议以后宣布,明天早上各队民工先回家!最后的这句,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欢天喜地往外走。
有人在黑暗的雪路上哼出了《精神病患者》的旋律,马脖子山的知青小刘产生了错觉,他以为唱歌的是陈晓克,他掀开帽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好像陈晓克就离他不远,小刘刚要追赶前面的人群就滑倒了,结了冰的土路给民工们走得乌亮,跟在后面的知青们都跟着小刘摔倒,有人故意倒下,故意用胳膊或者膝盖互相撞击。知青们想:全摔倒在冰上多好玩,简直有意思透了!
有人问王书记:“到底儿有没有那本反动书?”
王书记说:“谁许唬儿呢,就当它有,现场会批了,完事儿了。”
张家沟的张队长趴在自己家的火炕上对他儿子说:“开春儿,你们学校出人,把那道沟给我填上。”在小学校做老师的儿子反驳他:“又不是学校豁的沟,凭啥学校填?”张队长从炕上冲起来,“你让我上哪儿找这帮挖沟的王八羔子去,一个人睡得好好地,给人当膛掏了一刀,我朝谁说去!”
102。狂风暴雪来了
大地昏着,完全迷失了方向,又一场狂风暴雪就在民工们打好行李出门的时候来了。风比雪还狂躁凶猛,掀翻了退伍兵房上的红瓦,锦绣的天空中飞舞着轻如鸡毛的玉米秸。农民说:“邪风!”他们纷纷爬到泥抹的平房顶,用重物去压苫房的柴禾。只要稍不注意就会从房上翻下来。马脖子山虽然又派了马车来接民工,但是,马在这种天气,只能拉得动行李,人必须步行。赶车的人拿条长麻绳,捆紧了每个人的腰,把他们全部串在一起。赶车的人说他年轻时候跟人去卖马,遇上风雪,就是用这个办法才安全回家。赶车的人把麻绳的一端系在车辕上,这一串人像被押解的重犯顶着风雪上路。
乘降所后屯的老石墩越老越迷恋大风雪,看见白茫茫的原野他一定要回忆过去。飘雪的时候,无论正做着多么重要的劳动他都会扔下,拿上瓢出去借酒,还叫儿媳妇给他炒石蛋子。平时,石蛋子几十枚束在布袋里,和农具种子并排悬于后墙,要喝酒了才取下来,加了盐粒儿炒。盐炒化了,石子出锅。老石墩舔石蛋上的滋味当下酒菜。酒兴过了,石子又装袋上墙。现在,老石墩兜着热石蛋出门。儿媳妇说:“你不在家喝,要上哪儿?”
老石墩说:“上具体户。”
儿媳妇说:“上人家那旮干啥,大雪泡天的。”
老石墩说:“家里不中,我叨叨的你们不乐听,说着都不起劲。”
乘降所的知青们雪人一样刚从张家沟回来,连笑都不会了。老石墩先上了炕说:“你们慢慢缓(暖和)着,等缓过来,我这儿管酒管菜。”老石墩一个人吮着乌蛋大小的咸石头,很快眼睛就变小。他几乎不再需要眼睛,那东西对于这个时候的老石墩完全多余。
老石墩说:“枪,那叫喷子。刀,那叫青子。咱左边别喷子右边儿别青子,大户和小鬼子都怕咱那绺子的,让他们闻风丧胆呵,咱们靠的是啥,东北爷们身上的那份尿性,你们瞅戏里头演的座山雕,土匪,青面獠牙,当年也是打过小鬼子的,不像有些孙子,见鬼子就堆碎(瘫)了。”
独自一个人吮石蛋,一个人喝酒说话,没有了滋味的石头又混进咸石头里。等知青们恢复了,上炕铺开行李,老石墩已经很少说话了,他的眼前晃动的全是冰冷的白。老石墩想:跑呵跑!咋迈不开腿呢?人这不是完了吗,是后身吃枪子啦?他拿着石蛋去摸背后。
乘降所后屯的队长白蒙蒙地进来,要背走他的老父亲。沈振生说:“放倒了,让他睡吧。”
这个时候风住了,只有雪,新棉桃一样飘落。马脖子山的知青小刘和铁男他们还揽着那根绑腰的绳子在雪里走,方圆四十里简直是遥远。
103。王力红想的什么
声称要去告状的王力红很快回了锦绣。除了夜里继续用尿盆儿以外,和其他知青没有什么不一样。下大雪的这天傍晚,王力红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到外屋去找火柴,有雪照着,屋子里应当是银蓝色的,可是她只看见黑,房梁上挂着的柳条篮子也看不见。王力红想到她在学校读过红军女战士得夜盲症的故事,心里很恐慌。一个女知青出来,看见王力红在冰窖一样的外屋里哭,划了两根火柴,王力红才感觉到了光亮,她什么也没有说,因为锦绣三队的女知青都嫌弃王力红,常把她的尿盆藏到院子当心的荒草丛里。王力红想:我要瞎了!她蒙头在被子里。
雪落在大地上没有气味,给人带进人的住处,就发出了雪味。出民工的男知青在天黑以后带着浓重的雪味回来,郭永喊女知青烧火做饭,女知青都睡下了。郭永拿着油灯过来,听见嘤嘤的哭声,郭永马上感到这就是书里面描写的女妖发出来的。
郭永说:“老子们出民工回来,热点儿剩饭还不行吗?”
郭永去掀王力红的棉被,他看见了蜷曲的肉体和大花短裤。郭永说:“王力红你是不是还想挨哥几个颠?”他没有举油灯的那只手碰到了王力红,又热又软。郭永完全不知道他接触到了王力红身体的什么部位。他像罪人一样缩回手,仓皇地拿着晃灭了的油灯出门,直接躺到冰凉的炕上。郭永想:都是那本流氓书搅的!棚顶纵横着不明的图案,郭永怎么看,都是人白光光的躯体。他从枕芯里拿出书,把它一路踢进灶里,划着了火。
郭永给王力红的吵嚷声弄醒,天已经亮了,王力红的声音特别大。郭永想:糟了,她炸(急了)啦!王力红要外出告状的事情,知青都知道,所以郭永想到了告状。郭永静下来听。
王力红说:“拿掉那根上吊绳,你成心让我梦见吊死鬼!”
另一女知青说:“谁成心,我的裤腰带,爱挂哪挂哪。”
王力红说:“这根幔杆不是你们家的,你的裤腰带挂我头顶上就是不行。”
从王力红去告状回来,她就像游荡在锦绣三队集体户里一个挺大而无语的幽灵。这个早上,因为一条裤带,她像母老虎一样突然发作了。
两个男知青快乐地听着对面的吵嚷。
一个说:“都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他的脸比屁股先老?”
另一个说:“你想,你的屁股,比你那张脸缺多少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