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翻身坐起来,靠在吕西恩身边:“我不确定,也许你的哥哥不希望你自己一个去——”
“你甚至没见过我哥哥。”
“我的意思是,”菲利普轻轻把手放在吕西恩背上,像在安抚一只过度紧张的小动物,“在我看来,这些不幸事件的起因是塔瓦雷斯船长和他的贿赂对象,不是你。我不认为你负有补救一切的责任。”
“如果我在那艘炮舰上小心行事,不引起船长的注意,邵通事不会被杀。”
“你不可能预见到——”
“确实不能。”吕西恩打断他的话,“我的老师还是死了。”
短暂的沉默。商行里没有一点声息,外面的黄埔岛也是,连狗吠声都没有。
“明早我和你一起去。”菲利普提出。
“我只能自己去,如果有外国人站在我旁边,只会削减我的说服力。”吕西恩咬了咬嘴唇,“抱歉,不是故意刁难你,只是,他们一向——官府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且我需要你留在黄埔。”
菲利普转过头盯着他。
“可能是我太多疑了。”吕西恩深吸了一口气,“万一,只是万一,可能性很小,要是巡抚就是控制‘波尔图猎犬’和军火交易的那个人,我就再也走不出广州城了,你要到澳门去,把这件事告诉我哥哥。不,先别反驳,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不太可能,巡抚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就算他真的要和葡萄牙人勾结,还是得通过海关,至少也得雇佣海关里的人,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漏不出来。”
“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冒这个风险。”
“而我出了名不擅长接受其他人的好建议。”吕西恩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留在商行里,要是我下午还没回来,就让黄伯帮你租船去澳门。”
菲利普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点头。
吕西恩握住了他的手,这一次,当菲利普吻他的手背时,他没有再把手收回去。
第26章湍流
菲利普梦见枯树,还有狼的影子,远远地,在看不清楚的灰蓝色山脉上,其中揉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在近处发出干涩沉闷的噪音,像巨大的蹄子踩在落叶上。但菲利普始终没能看见那是什么。醒来之后他就在思考这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吕西恩还在睡。菲利普在晨光中审视他,把他当作绘画对象,琢磨眉头和眼窝的角度,颧骨下方的半透明阴影,睫毛的质感,嘴唇的颜色。吕西恩的头发长了一些,散落在一边脸颊和枕头上,细而密的黑色弧线,要用细而尖的笔才能在纸上模仿这种纹路。吕西恩总是蜷缩着睡觉,好像任何时候都需要保暖,尽管天气根本不冷。就在菲利普考虑是否应该把薄毯子往上拉几寸的时候,吕西恩醒来了,眨了几次眼睛,闭上,再睁开,深吸一口气,舒展开身体。
“早上好。”菲利普说。
吕西恩从喉咙里哼出模糊的声音,又闭上眼睛。菲利普以为他又睡着了,不到一分钟,吕西恩爬起来,寻找鞋子。衣服陪他睡了一晚,皱巴巴的,吕西恩拉拽了一会,放弃了,直接脱掉上衣,走到靠墙的大木柜前面,弯腰在里面翻找。
“有时候人们把衣服忘在里面,有时候他们忘了不止是衣服。”吕西恩对着柜子深处开始独白,“听说曾经有商人把金条留在这里,就一条,不知道是不是赃物,一直没人认领,我不知道金条最后去了哪里——好吧,我可以确定今天没有金条。”
他扯出一件深绿色丝质上衣,袖子很长,有波浪状的花边。吕西恩摇摇头,把衣服扔到地上,再举起一件白色的,丢掉,最后套上一件黑色棉布上衣,粗糙的印度棉,下摆和袖子都太长了,只好把衣袖卷到手肘。他也找到了一条蓝色缎带,把过长的头发绑了起来,脑后短短的一束,一条散开的小尾巴。菲利普注视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心里忽然冒出的冲动,这种冲动催促他把吕西恩拉回床上,设法让他呆在原处,直到这一天结束。
“你在盯着我。”吕西恩指出。
“观察准确。”
“又在思考哲学?”
菲利普滑下床,走到他身边:“思考我能说些什么,让你留在这里,或者去澳门,或者允许我陪你一起进城。”
“我会去澳门,最快今天中午,等我见完巡抚之后。菲利普,我以为我们昨晚已经谈好了。”
菲利普想告诉他梦里的枯萎树木和山上的狼影,但这和他们目前的处境毫无关联,除了让吕西恩认为他神智不清之外没有别的效果。村里的水手已经很多年不相信梦的准确性了,潮水和清晨天空的颜色可靠得多。
“我只是担心。”他最终这么说。
吕西恩转过身看着他,角度和高度都正好,适合用手臂环住他的腰,于是菲利普就这么做了。吕西恩看起来略微惊讶,好像想后退,随即改变主意,留在这个松散的怀抱里,一只手搭着菲利普的前臂:“我会回来的,林诺特先生。再说,如果我没记错,我们还有些话没说完。”
菲利普记起那个遥远的马厩,干草和松针的气味,私下交换的微笑,互相碰触但没有更进一步的手指:“也许我们应该现在谈。”
“现在,今天中午,明天,区别不大。”吕西恩低声说,移开视线,“我的答案不会有变化。我在澳门就想好了——也许比澳门更早就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