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眼睁睁望着他,一时竟出不得声。方犁本是脸朝里躺着,到这时若有所感,猛然回过身来,看见门口有身影,不及辩认,便晓得是贺言春,忙飞扑着爬过来,紧紧抓着他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贺言春把满腔起伏的心思都硬生生压回去,吸了一口气,才道:“凑近来我看看,挨打了没有?”
方犁摇头,小声急促道:“并不曾挨打。你太胡来了!你在营里,没有旨意,怎么能私下里回京?明儿就给我回去!……可还有外人晓得这事?”
贺言春把手伸进栅栏里,在方犁的脸上身上摸了几把,确认没有受刑,心里这才好受了些。闻言道:“叫我眼睁睁看你受苦么?那不能够!纵然他是皇上,也不成!”
方犁忙伸手握住他的嘴,小声道:“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听我说,这事我是受了牵连,纵有罪,罪不至死。你今晚就回军中,别再管了!休把你也连累进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报亲人
任方犁再是心急如焚,贺言春也不为所动,只朝外瞅了一眼,见牢役和胡十八正在悄声交谈,便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物什,塞到方犁手中,低声道:“皇上问起来,我自然有话回他。这个你留着防身,若有人行歹,只管刺死了再说!过两天我让小殷进来陪你。外头纵有天大的事,你也别管,操心自己就好。你记着!若你性命不保,我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咱俩要活一起活,若活不了,那便一起死!”
方犁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便知道他主意已定,万难劝转。只得闭一闭眼,忍下满眼泪意,把头抵在他手上,颤声道:“那你答应我,有事多同旁人商量,别乱了方寸,也别一意孤行,好不好?休为了救我,把许多人的性命都搭进来!”
贺言春点头,又叮嘱两句,外头牢役已是催促起来。方犁便把贺言春朝外推。贺言春站起身来,朝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定定地看他一眼,这才毅然决然地出去了。
方犁眼睁睁看他出去了,这才握了握手中物什,昏暗中见是个小小铁筒,便晓得是兵器坊崔老儿送自己的那把小刀。轻轻一按上头机括,藏在里头的小刀便铮地一声弹出来。方犁忙把刀收了,藏在褥子下头的稻草里。自己呆呆坐着,想到贺言春本就为皇帝忌惮,如今为了救他性命,免不了要和皇帝对着干,到最后只怕不可收梢。思及此,一边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事,一边越发忧心忡忡。
不提方犁狱中忧虑,且说贺言春出去后,路上便嘱咐胡十八,让他尽早设法,将小殷和小丁两人安插进来,在方犁身边做个牢子。胡十八担了一路的心,只怕他说要领兵劫狱,如今见不过是要安插进去两个人,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忙回去打点不提。贺言春便又回了方家,草草歇了一夜,第二天就进宫见皇帝去了。
这日皇帝在殿中和大臣们议毕了事,众人刚散了,徐内侍便上前禀报,说是大将军从北边回来了,正在殿外求见。皇帝倒也不意外,让老徐把人领进来。等贺言春施毕礼,皇帝端着盏茶,眼皮搭拉着,轻描淡写地道:“马上要出征了,怎么好端端的回京来了?”
贺言春跪坐在皇帝对面,闻言抬头看着他,道:“皇上想必知道,臣为何会匆忙赶回来。”
皇帝本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会找个借口搪塞一下,谁知竟是这样的直截了当,顿时也有些发怔,手里端的那盏茶停在半空,半晌才落到桌几上。
皇帝本想要发作的,但最后只是笑了笑,笑容有点发苦。他轻叹了一声,才道:“难道竟连你也觉得朕做错了?竟连你……也觉得这告缗令祸国害民?”
告缗令执行以来,那些富商大贾们所罚没的钱财,别人不知道,贺言春心里却是清楚的,大半都充作了北征的军费。因而皇帝此话一出,大殿中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贺言春和皇帝相互对视,--这已然是僭越了,毕竟坐在他对面的,是这个国家的帝王,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直视着他。但皇帝奇异地没有感到被冒犯,这一刻,他在贺言春眼中,看到的只是坦然和平静,甚至还有一丝丝悲悯。全大夏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就这么相互看着对方,好一会儿,贺言春才道:“皇上,您没有错,只是太心急了。”
九月的风从殿外吹拂进来,带着些许微微的燥意,贺言春扭头看着窗外树荫,缓缓道:“臣曾听人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臣于治国一道无甚见识,做饭倒是有过很多次。饭菜好不好,全在火候二字。火候不到,夹生难吃;火候过了,焦糊难咽,二者皆不可取。”
皇帝垂着眼皮看桌上的茶,闻言又笑了笑,道:“朕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不世之良材。大夏有你,何其幸运啊!”
贺言春也淡淡笑了笑,道:“皇上言重了。治大国有皇上,用不着臣操心。臣平生所愿,只不过是为心上人多做几顿饭罢了。还求皇上成全!”
皇帝没说话,只拿手指在茶盏上轻轻摩挲,半晌才道:“你刚才说朕心急了,想必也知道,朕为什么会急。匈奴一日不平,我便一日心中不得安宁。这事,我可就全靠你了……”
贺言春垂眼看着自己双手,好一会儿才应道:“回来之前,臣已经同部下将士商议了,预备九月底出征。”
“好!”皇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不紧不慢地道:“至于朱彦、方犁等人究竟是结党营私,还是被人诬告,自有廷尉府的人去查证。朕固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却也不会平白冤枉了好人。……我也不留你了,营中也少不得你,你京中呆两天,便尽快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