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钧元始终记得那个冬天。
北风栗烈,大雪满山。
一行人缓缓行在山间,他们大多身形瘦弱,迈开的步子亦是虚软无力。
他们本是中州遗民,因为避难而南迁。
迁徙之路漫长而艰险,四五十个人,老幼妇孺便占去了一半。原本也有几个壮年汉子随行,却因不堪忍受拖累而在某个雪夜悄然离去。
那一日,又疲又累的人们终于寻到一处隐蔽山洞,可以暂时扛过雪夜。山洞内竟还有几只刚长出细毛的白虎幼崽。
人们没有片刻迟疑,立即挥刀对那几只幼崽大开杀戒。他们生起火,面露狂喜之色,大口吞食着久违的肉羹,却不知危机已悄然降临。
当听到洞口传来白虎凄厉的吼叫时,竟无一人敢上前。人群挤在一起,每个人都努力地朝中间挤去,希望外层的人充当肉盾,好给自己一个逃生的良机。
夜色之中,一头猛虎伏踞在洞口乱石之上,那老虎眼若金铃,爪似钢钩,通体毛色如雪,吐息之间赫赫生威。
沈钧元紧紧攥着娘和弟弟的手,然而下一刻他的手却被人撞开。
“——娘!”
眼看自己的娘已被挤到了最外一层,而白虎已穿空一跃,巨大的血口中利齿森森,朝人群咬去。
沈钧元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抢过身侧壮年汉子的腰刀,狠狠朝白虎砍去。
然而,那刀子刚触到那老虎的皮毛,就听到“铮——”的一声,有如磐石相击。
这一刀,没能伤了白虎,却激怒了它。白虎扬起利爪,朝沈钧元拍去。
沈钧元在踉跄后退,身体本能地想避开,但想到身后的娘亲,一切的恐惧都烟消云散。
他嘴唇轻颤,极低极缓地念道:“杀、杀、杀……”
脑子里天旋地转,白虎的血落入他的眼中,天地仿佛都是血光。
此时的沈钧元甚至忘却了自己能本不会用刀,他只是遵从本能,两手紧紧握住刀柄,朝那白虎砍去。
刀光映雪,风声烈烈。沈钧元凝视着血光湛湛刀锋,心神随着那刀锋所指一起缓缓而动,周遭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
记不清砍了多少刀,也不知晓身上落了几处伤疤,沈钧元仿佛是骤然激发了野性的凶兽,仅凭本能和那白虎相斗。
杀了它、杀了它……沈钧元似乎仅余下这么一个念头,下一刻,他便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入了刀中,手臂颤抖地几乎持不稳剑。
当白虎轰然倒地的一刹那,沈钧元抿着唇朝抱作一团的人群走去,他双目血红,眼中带着未散的杀气,令人不敢直视。
沈钧元的身上还带着白虎的污血残肉,整个人仿佛在血池中浸过一般。他抬头,想拉住自己的娘亲,却只见到对方目露恐惧之色,挣脱了他的手。
夜深了。
沈钧元是被疼醒的。他刚想睁开眼,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道声音,压得极低,但在这空旷山野中依旧能听到格外清晰。
“你是没有看到,那孩子杀的眼都红了……”
“哎哟可吓死我了,如今不过是杀虎,这日后莫不会是要杀人了吧!”
“沈家小娘子也够可怜的,孤儿寡母偏还摊上个煞星,这要是我,连睡觉都不安稳哟……九岁就敢动刀子,这要是以后……哎……”
沈钧元不敢睁眼,心里仿佛悬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刮着,生冷的疼。
雪停了。
沈钧元终是没被抛下,而是跟着众人继续朝南迁徙。
但他却能感知到,一切都不一样了。
娘亲怕他,乡民怕他。连年幼的弟弟,都会在面对他时缩紧身子。
就这样又走了十几日。
依旧是雪天山地,依旧是缩成一团的人群,只是这一次人们面对的不再是凶兽,而是一个人。
那人全身罩在一件黑色衣袍之下,脸白如纸,五官像是画在上面的,没有一丝生气,惨然可怖。他的手上握着一根古木苍藤杖,杖身之上缠绕着一条通体乌黑如漆的麟蛇。
那人的目光缓缓在众人面上淌过,他似乎极喜欢看到人们惊惧的面容。然而,当目光落在人群中那里孤身站着的孩子身上时,黑衣人不由勾起了一丝颇具兴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