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们才到了省城。妈妈怕红卫兵看见了找麻烦,带着她趁黑溜进了姥姥姥爷家。
姥姥姥爷住在楼房里,e市的楼房很少,岑今还是第一次亲自走进一幢楼房,第一次在楼上的房间睡觉,她老想着楼房会不会塌掉?会不会睡到半夜,床下面出现一个洞,把她连人带床全都掉下去了?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不是什么楼房,而是一条大轮船,楼房里所有的人都是在一条大轮船上?
但她没机会问妈妈,因为妈妈忙着跟姥爷和姥姥说话,好像要把这一生的话都说掉一样,而且几个大人都把嗓音压得低低的,很紧张的样子。她每次想问妈妈什么,都被妈妈挡回了:&ldo;妈妈有事,今今自己玩会。&rdo;
在姥姥家玩了几天,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姥姥说:&ldo;唉,我们家今今完全成了一个乡下姑娘了,说一口的e市话,如果不是你姥爷现在这个样子,姥姥就不放你回e市了,就在这里跟着姥姥。&rdo;
姥爷说:&ldo;你妈那时不听劝啊,不然的话,你也不会生长在那个小地方。&rdo;
妈妈笑着说:&ldo;今今,姥爷老糊涂了,妈妈不去那个小地方,怎么会有今今呢?&rdo;
姥爷坚持说:&ldo;你留在省城,难道就不结婚不生孩子了?&rdo;
&ldo;但那就不是今今了啊!&rdo;
然后几个大人谈论起爸爸来,虽然他们都没提爸爸的名字,但她知道他们是在说爸爸。
姥姥插嘴说:&ldo;婚都结了,孩子都多大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把他们两个人戳散掉?&rdo;
姥爷叹口气说:&ldo;戳散掉是不可能的了,孩子都有了,难道还能让孩子没爹?我就是担心那个人对我女儿不好。有些男人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我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反过来嫌弃我们家。&rdo;
妈妈安慰说:&ldo;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他自己是右派,还能嫌弃谁?&rdo;
姥姥担心地说:&ldo;唉,我就怕他一生背运,越过越糟。&rdo;
妈妈自信地说:&ldo;不会的。他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今后即使不往高处走,也不会更低了。&rdo;
后来妈妈回忆起这段,一直埋怨自己大话说早了。要知道,人生低谷这玩意儿,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第六章
去了一趟省城,小岑今觉得自己跟e市那些小朋友不一样了,有了一点儿卖弄的资本。
小伙伴里很少有去过省城的,还有的连轮船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过,更不用说坐轮船了,因此都对她敬若神明。加上她还从省城带了一些糖果回来,所以那段时间她在小朋友当中特别受宠,总有人来约她玩,刚开始她还能一人发一粒糖,到后来糖越来越少,只能咬开了一人分一点,再后来就全吃光了,只剩下一些花花的糖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后压在书里,压得平平整整的,当宝贝一样保存着。
糖吃完了,她在小伙伴里的风光也开始失色,有人出来挑战她了。
有一天,红姐姐庄严宣布说:&ldo;我爸爸也去过省城,他还去过很多地方。&rdo;
有的小朋友不相信:&ldo;为什么你爸爸去省城不带你去呢?&rdo;
&ldo;因为是学校派我爸爸去的,没有派我去。&rdo;
&ldo;学校派你爸爸去外面玩?&rdo;
&ldo;不是去玩,是去外调。&rdo;
不知道为什么,岑今听到&ldo;外吊&rdo;两个字,脑子里就浮现出一根架得高高的铁丝,而红姐姐的爸爸就挂在那根铁丝上,晃来荡去,很辛苦。
她很同情地问:&ldo;红姐姐,为什么你爸爸总是要外吊呢?&rdo;
&ldo;因为学校信任他。&rdo;
&ldo;学校信任你爸爸,就叫你爸爸外吊?&rdo;
&ldo;当然啊,学校信任谁,就叫谁去外调。学校不信任你们的爸爸,就不派你们的爸爸去外调。&rdo;
这下大家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了。
岑今不服气:&ldo;你爸爸去过很多地方,但是你没去过!&rdo;
&ldo;我爸爸去了,就像我去了一样,因为我爸爸给我带回来很多东西。&rdo;
大家争先恐后地问:&ldo;有没有带糖给你?&rdo;
&ldo;有,我都吃光了。&rdo;
民愤看涨,红姐姐似乎也意识到了,赶快转移大家的注意力:&ldo;我爸爸过几天又要去外调了,是外调今今的爸爸。&rdo;
岑今问:&ldo;为什么要外吊我爸爸?&rdo;
&ldo;因为他是坏人。&rdo;
&ldo;我爸爸不是坏人。&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