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爸爸是坏人,不然军代表就不会叫我爸爸去外调他了。&rdo;
她知道军代表就是卫国的爸爸,住在她家后面那栋房子里,永远穿着军服,戴着军帽,扣着风纪扣,只从军帽下面露出一点花白的头发来,看上去挺和蔼可亲的,平时很爱逗孩子们玩,经常把孩子们手里的小玩意抢过去,玩个魔术,那个小玩意儿就不见了。等那孩子急得嚷起来了,他又可以一下子把那小玩意变回来。
孩子们都挺喜欢军代表,胆子大一点的还敢主动跟他说话,看见军代表了,就举着手里的小玩意叫他:&ldo;军代表,来把我的这个东西变没了!&rdo;
军代表有时就接过小玩意,变个戏法,有时说&ldo;不行,你这东西太大了,我只会变小东西。&rdo;还有时则严肃地说&ldo;我今天太忙了,以后吧。&rdo;
岑今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她觉得军代表挺喜欢她的,因为军代表每次看见她都会逗逗她,不像别的大人,看见她就当没看见一样,也不像另两个年轻些的军人,他们有时逗其他小孩子,用两手放在小孩子的腮骨下,卡着小孩子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把小孩子直直地提起来,但他们从来不提她。
她曾委屈地向妈妈抱怨:&ldo;那两个解放军叔叔为什么不提我?&rdo;
妈妈问清楚了是怎样个提法,安慰她说:&ldo;你可千万别让他们那样提你,那会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的!&rdo;
她认为妈妈说的没错,因为爸爸曾经给她做过一个玩具娃娃,是用铁丝和竹筒子做的,头就是一节竹筒,上面用笔画了眼睛鼻子,用根弹簧连在脖子上,玩具娃娃的头可以转前转后,还可以低头仰头。她想象人的头一定也是那样连在脖子上的,如果使劲往上拔,可能真会把弹簧拔断,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
她警告那些小朋友:&ldo;别让解放军叔叔提你们的脖子,那会把头拔下来的!&rdo;
但那几个小朋友都不怕:&ldo;你想别人提你,别人不提你,你才编出瞎话来哄我们。解放军叔叔提过我,我的头没拔下来吗。&rdo;
她虽然是真的害怕那两个解放军那样提她的脖子,但人家从来没要求提她脖子,使她感到很失落,肯定是那两个人不喜欢她。
但军代表就不同,军代表如果跟她那群孩子玩,一定会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不会把她拉下,有时还最先逗她玩,所以她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
那天回到家后,她问:&ldo;爸爸,别人说军代表叫红姐姐的爸爸去外调你,还说你是坏人,你相信不相信?&rdo;
她本来还想问&ldo;外吊&rdo;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吊在一根高高的铁丝上的,但爸爸很紧张地追问:&ldo;你听谁说的?&rdo;
&ldo;红姐姐说的。&rdo;
爸爸不追问她了,而是跟妈妈低声说起话来,都是她不懂的话,但妈妈仍然说:&ldo;别说了,别说了,孩子在这里,让她听到了不好,她会拿到外面去说的。&rdo;
她委屈地说:&ldo;我不会拿到外面说的。&rdo;
&ldo;你不会?你姥爷游街的事,不是你在外面说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搞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给你交待了又交待,叫你别在外面乱说,你总是不听。&rdo;
说到姥爷游街的事,她就心虚了,因为她的确告诉过小朋友。但那是因为小朋友都缠着她讲省城的事,而她已经把能讲的都讲完了,她怕一旦自己没什么可讲,小朋友就会不理她,所以她才把姥爷游街的事讲出来。
她觉得妈妈说那话的口气,是在责怪她,妈妈已经不喜欢她了,把她当成一个大嘴巴来防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妈妈的爱,心里非常不安,睡觉都睡得不踏实。
半夜,她被爸爸妈妈的说话声搞醒了。她悄悄睁开眼,看见爸爸坐在床的另一头,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白汗衫,腿放在被子里,但膝盖却竖着,把被子顶起一座高高的山。爸爸的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妈妈坐在她这一头,也穿着破了洞的白汗衫,不过妈妈的白汗衫跟爸爸的不一样,妈妈的是桃尖领,没袖子,爸爸的是圆领,有半截袖子。那时几乎每个人的爸爸妈妈都有这样的白汗衫,听说是最便宜的一种,没破洞的时候可以穿出去,破了洞就只能在家里穿,睡觉时穿。
妈妈说:&ldo;外调怕什么?你那点儿问题,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rdo;
爸爸没有吭声,仍旧唉声叹气的。
&ldo;是不是你家里还有什么问题?&rdo;
&ldo;我家里的问题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是有个姨父去了台湾,其他没什么。&rdo;
妈妈狐疑地问:&ldo;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告诉过我?&rdo;
&ldo;没有?我什么都告诉你了。&rdo;
&ldo;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睡觉吧。&rdo;
爸爸长叹一口气,说:&ldo;我就怕外调的人瞎说八道。&rdo;
妈妈坚定地说:&ldo;我不相信外调的人会瞎说八道,他们总得拿出材料来吧?材料总要组织上盖章吧?&rdo;
爸爸仍然唉声叹气的。
一个&ldo;外吊&rdo;把父母吓成这样,小岑今也变得心虚了,见到红姐姐,就没以前那么趾高气昂了,因为红姐姐的爸爸受学校信任,派出去&ldo;外吊&rdo;,而她的爸爸是被&ldo;外吊&rdo;的人,那就是天差地别呀!
爸爸似乎比她更怕红姐姐的爸爸,自己长着腿,不敢去红姐姐家打听消息,而是有点鬼鬼祟祟地向她打听:&ldo;今今,红姐姐的爸爸回来没有?&rdo;
&ldo;我不知道。&rdo;
&ldo;你上她家玩看没看见她爸爸呢?&rdo;
&ldo;没有。&rdo;
小孩子记性短,过了一段时间,她差不多忘了这事了,但有天半夜又被父母的说话声吵醒了。爸爸仍然是坐在床的另一头,把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妈妈仍然是坐在她这头,两人还是穿着各自破了洞的白汗衫,但这次不同的是,妈妈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