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作什么人?”旁边马上有人尖着嗓子,接过腔来:
“刘海哥,奴的夫,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接着,大家离席卷袖奋臂,将梁大胆高高举起,不断地抛向空中,不断地高呼:
“梁大胆,乌拉!”“乌拉,梁大胆!”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人人的心潮逐浪排空。说实在的,这是我二十多年来最激动、最开心的一天。在一起工作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称我作老弟,我呼他为大哥,彼此不分你我。一次我问他:
“大哥,听说你过去曾说,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马棒。审案子,你什么酷刑都用上了,人家称你作阎罗王。我们也是阶级敌人,可是你却把我们当兄弟。你为什么能有这么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是啊!不经一事,难长一智。过去我总迷信棍子底下出口供,常常用棍棒撬开别人的嘴巴,后来,‘火烧中游’时,别人也用棍棒来撬我的嘴,我遭到了应有的报应,这才知道勾魂要命的棍棒下多冤魂啊,我竟然也成了其中的一个。现在我才认识到,人啊,不管是什么人,总比畜牲高一等。人对畜牲都要和善,我又怎么能对同类施暴刑?何况你们都只说错了几句话!如今有些人也做得太过分,动不动用阶级敌人、右派分子来压人。我是黑脚杆子老贫农,我这么做,他们拿我又有鸟办法。”
此后的几十年里,我常常想,人间尚有真情在,世上终究好人多。攻地略城,杀人盈野,以力服人,屠夫刽子手也可作帝王,可是,那只是人们侧目腹诽的暴君。只有那些视百姓如父母、如妻儿,与百姓同坐一条板凳、同穿一条裤子、而不想做皇帝的人,才能在百姓心中高高树起纪念碑,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才是人民真正的皇帝。回视五千年历史,这种人,真是前不见古人,展望未来,但愿今后有来者,东西南北,全国上下,但愿能如涌泉一般,出现千千万万个梁大胆。我坚信,将来一定会这样!因为历史的激流,已经滔滔地流到黄河口,它再也不可能流回昆仑山!解放后,阳光普照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暂时的乌云笼罩,那只是病入膏肓的旧世界的回光返照。我想,不管历史的步伐多么蹒跚,但它一定能永远向前,终究有那么一天,会驱散气势汹汹的滚滚乌云,迎来永不逝去的艳阳天。
第六章夜茶品梦11学舌遭毒打,一声狼嗥一虎鞭;挺身揭老底,撕开假面戳脊梁1
竹海说完,双眸凝视着茶几上的鹤颈上的丹顶似的灯,似乎自己也已经乘鹤翩翩舞九霄。他回味着这段充满激情的生活,心里似涓涓泉流淌蜜汁,脸上如璀璨的春花绽开了笑……
尤瑜看见竹海面带笑容,知道他沉重的心情舒缓了些,便继续开导竹海说:
“竹海啊,反右派斗争虽然把你打入了黑暗的十八层地狱,没想到在黑暗的地狱里,还有人为你们擎起一盏皎如皓月的明灯。可见冰雪封锁的极地,尚有炽热的地火在。这真是暗夜里的一点渔火,沙漠里的一片绿洲。几十年来,我虽然也曾有些挫折,但基本上还一帆风顺。可是,在我生活的天宇中,浮云总是遮遮掩掩,皎皎的朗月尚与我无缘。我见到的,往往是‘暗夜’、‘沙漠’。所以,我时时觉得,我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演出一幕幕令人‘苍然而泣下’的悲剧。错误往往是正确的先导,逆境往往是塑造人才的大师,挫折又何尝不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奋斗永无止境,前路没有尽头,希望不能太奢,能见到一点‘渔火’,拥有一片‘绿洲’,我们就应该满足。”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被打成右派,幽囚狱底,充军荒洲,能永远见到‘渔火’,拥有‘绿洲’么?其实,我们中队出现的‘渔火’,也只是风中残烛,顷刻即灭。在梁大胆大胆地实施胡萝卜政策、称同志的时候,农场里的别的中队,处处抡大棒,饿狼的绿眼睛时刻盯着我们。”接着竹海又向尤瑜说了场里抡起血腥的大棒的情景——
我们这个右派中队是四中队,此外还有三个中队分布在这十里的湖洲上,荒凉的湖洲无鸡犬,近在咫尺几个中队的右派,谁也不敢相互通来往。来到农场一个月后,离我们中队三里远的一中队,召开了一次斗争会,我才知道另一个中队还有我的吻颈之交在。一个中队开斗争会,其他中队派代表参加,我们中队的人都是极右,个个都得去受教育。其实凡右派都是反面教员,不过一般的右派只是普通的反面教员,而极右才是重量级的反面教授。可如今时代不同了,山中有老虎,猴子也敢称霸王,刺窝窝里的野鸡居然变成了金凤凰!普通的反面教员,如今后来居上,被破格提拔,居然成了教育我们这些超重级的反面教授的超重量级的伟大的反面导师!
开会的当晚,皓月千里,朔风冷冽,严霜铺地。东南远眺,绵延到天边的广阔的湖面,微风荡起的涟漪,跃金跳银,如轻轻抖动的滑腻的撒花绸缎;西北望,湛蓝湛蓝的天穹下,紧贴着天宇的连绵起伏的远山,像最优秀的骑手,驾驭着驯顺的骏马,在草原上竞奔。远处拖拉机吹奏的砰砰砰砰的有节律的乐曲,敲碎了千千万万年来沉睡的湖洲的梦,静谧的大地沸腾了。造物主以极大的热情,将大自然打扮得像个妙龄女郎,花枝招展,可对万物灵长的人,却这么冷酷无情。每月十五块钱的生活费,连吃都顾不上,谁还能顾穿?一年多来,我们像野兽一样地生活着,风雨荆棘,无情地将本来破旧的衣衫,撕扯得筋筋缕缕,哪里还能有效地遮风挡雨?在严寒的威逼下,我们只好缩颈弓背,倒吸冷气,步履蹒跚,怀着无名的恐惧,像被吆喝着赶进屠场的牛羊一样,向一中队走去。才三里路,走了约莫一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