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队的宿舍,原来是这个湖洲上最大的牛棚。当年,善良的农民,为了防止牛棚里面浸水,在建牛棚之前,先垒起了一个约两尺高的地台,然后在上面树木柱,架横梁,盖草棚。他们哪里会想到,这一结构,今天,给了革命左派们教育右派,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们只要在牛棚的地台前,搁置几条板凳,卸下几片门板,往上一搁,就能轻而易举地搭个宽敞的舞台,不要半点钟,斗争顽固右派的好戏就可以开锣了。大概由于这个地方天然条件好,大队就设在这里。就像要吃饭睡觉一样,这里天天得开大大小小的斗争会,不这样,这里的领导就觉得显示不出革命左派的威严,感到心里不舒服。只是每次开斗争会要写揭示斗争会主题的横幅,这可使威严的领导犯难。有头有脸的领导自己来写,字写得歪斜倒不要紧,俗话说得好,孔夫子不嫌字丑,字写得糟糕,正是他们有别于右派的显著标志,他们常此引为骄傲。何况这里能笑话他们的这些读书人,都是不折不扣、不许乱说乱动的右派分子,即使字写得再差,他们也不敢放个屎渣子屁。可是许多可恶的右派分子,好像从出生以来,就故意与他们为难,把个名字起得怪怪的,许多字的笔画都有那么一大堆,好像大队人马向他们愤怒地示威似的。比如,有个右派分子叫作‘秦鹗霄’,个个字的笔画都像队水牛屎,点名时,英明的领导把它念成了‘泰鸟肖’,至今广为流传,在农场成笑柄。这横幅要右派分子写嘛,又觉得家娘去求调皮的晚媳妇,用热脸皮去贴阶级敌人的冷屁股,那他们的立场何在?尊严何存?这左派的阔脸今后往哪里搁?他们真想将他们的名字改为胡一、高二、张三、李四……一直可以起到‘万’,容易记,不出错,这样,即使当上师长,士兵的名字也难不倒他们。从掌灯到鸡鸣,一连研究七八夜,全大队每个右派的名字全敲定,最后一名名字是四二三。可是正将付诸时,有人提出异议来,说是上面没政策,这么一改,届时上级找不到他们要找的人,该怎么办。此刻他们才知道,他们的官是上级赏的,这事没有上级的首肯就不成。功亏一篑,他们只好哀叹一声全tf。不过他们又觉得,大字不识几个的他们,既然能当上领导,统治着一群孔夫子,本身就是古今绝无尽有的奇迹。能创造这种奇迹的人,当然比鬼机灵,比孔夫子更聪明,这么绝顶聪明的大活人怎么会让尿憋死?几个新当领导的左派,加上几个痴心想当领导的次左派,大会小会有开过了十几次,长话短话说了足足三箩筐,总算想出了个令人拍案叫绝的高招。他们说,反正要斗争的人都是右派分子,横幅上统称右派分子不写实名,斗争哪一个右派都能用得上。于是他们就远走七村又八店,求了四嫂拜三哥,总算求到了个闻名十里、政治上又极端可靠的书法家,写了幅妙笔生辉的‘dd死右派斗争大会’的横幅。据说,才到农场四十天,这横幅就用了二十次。它虽然不像人们吃饭,一天得三次,可与那些消化力极强的人一样,隔天必须拉一次屎。隔天还不开次斗争会,他们就觉得肚子胀,屁眼痒,周身不舒服。不过,像今天这样吃了大量泻药,大量拉屎,这么蚁拥蜂聚、兴师动众,召开的这般声势浩大的斗争会,恐怕还是破天荒。
第六章夜茶品梦11学舌遭毒打,一声狼嗥一虎鞭;挺身揭老底,撕开假面戳脊梁2
我们走得很慢,而我们的领导梁大胆,比我们走得还慢,虽然我们离这里不远,可到会的时间最晚。因此,当我们走进会场的时候,迎接我们的当然是厉声詈骂:
“又不是请你们呷春酒,还要抬轿子接?你们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都是些狗屎不如的死右派,还摆个什么臭架子?”虢栋臣叉开腿,高高地卷起袖管,将眼镜推到额上,两只瞪得极大的牛眼睛,恶狠狠盯着大家,恨不得一口将我们统统吞下去。
我们早已习惯了咒骂,只把它当作牛吼犬吠。我们走到台前,还没有站稳脚跟,台上的门片似的焦大,就命令我们转过身来,排成两行,分别站在斗争台的两侧,面对台下的人,低头认罪。我侧目窥视台上,平日主持斗争会的虢栋臣,裤管高一只,低一只,歪站在一旁,“门片”捋袖蹬脚,站在台中央。大将出场主持今天的斗争会,显然,今天唱的戏非同一般。“门片”,用白袱子将个头挽成个倒置的巴斗,大冷天,灰色的列宁装棉袄敞开,心窝里露出一撮黑油油的毛,皮球的肚子上系条黑色的腰围巾,一双深筒乌靴闪着光。他擎着鞭子,如狼嗥虎啸:
“你,你,你,人小鬼大。当了右派,坐着一屁股屎,还不晓得臭。老子今天就是要打死你,断了你,断了你这条祸根!”
“门片”的前面,有个人赤膊短裤,跪在禾刷子上,仇恨的鞭子如雨点般地猛抽,可他仍然像犟牛一般,高高地昂起头。真不愧是反面教员中的姣姣者,铮铮铁骨的好教授。这情境,真让人想起前清时将要凌迟处决傲慢的死囚——谭嗣同。
台上声声如牛吼,可台下乞乞笑不休。有人故意嗡声嗡气、怪腔怪调地挑衅问:
“这家伙到底犯了什么罪?这家伙到底怎样不老实?大队长,您就明白地告诉我们,好让我们受一次深刻的教育。”
“这怎么能说明白?他要是说出来,不是把‘鸟’的也露出来,给自己画了幅惟妙惟肖的漫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