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意既定,即刻向你和新荷写信。那天晚上后半夜,浮云蔽天,雾霾弥空。我在“鹊桥居”里,艰涩地走笔,哭一阵,写几行,写几行,哭一阵,平日行云流水的笔调,不见了踪影,仿佛写出来的,不是一个个字,而是挤出的一滴滴血。听到远处传来了鸡啼的时候,我的眼泪流干了,要人性命的信总算写完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沉重的担子,总算歇下来了。我从茅屋的洞窗仰观天空,一轮明月高悬,浮云尽散,一个月来充塞在我心中的迷惘犹豫的迷雾,一扫而空。凌晨,我着实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我第一次如饿狗抢屎吃那样,争着去小河口供销社当搬运,为的就是要发出这两封信。
从小河口回来后一种成功的快感,弥漫我的心胸。我庆幸自己的谋划周密,许多秘密行动,大家都没有觉察出蛛丝马迹。我投水前几天,好几个中午,我趁大家休息的时候,曾到湖滨寻觅最佳的溺水处。傍湖慢行,总觉得湖面处处空阔,一览无余,会被人很快发现。第三天中午,我已走得够远,终于在湖的一隅找到了一湾撒野地生长的碧荷,荷茎高高地擎起伞状的荷叶,其间星星点点,撒着荷花的嫣红的骨朵,微风掠过,绿波滚滚,真像仙女撤下的一张地毯——蓝天上的一片云霓。我高兴得无以言传,真没想到,穷途末路的时候,还能有这么个花团锦簇的殉身处,而且能长久与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荷厮守,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可是过细一瞧,这地方水太浅,沉不下去,只怕要泅过这一片荷花阵,那边空阔的的水面,水才可能深一些。不过这里有荷叶遮掩,从这里穿过去,总比没有遮掩的地方好。此刻,我又想到,从前总以为会游泳总比不会游泳好,刚参加工作那年,不就是因为自己会游泳,护堤抢险,为人民立了功,开拓了自己后来的崭新的生活。可是今天,要在水中了结此生,这高超的游泳技术,却又成了自己难以逾越的山,真是有一利就有一弊,我真后悔自己学游泳。可就在此刻,《怀沙》中的的闪光的句子,为自己照亮了前行的路。几千年来,人们以屈子我榜样,他怀石沉江,成就了千古佳话,我为什么不可以学?于是,我就到处找石头。这在山区,在我的家乡,石头随处可见,可是,这里是淤积的滨湖平原,处处都是松疏的壤土,连成块的黏土也没有,哪里能找到石头?这时,我又想起了建造茅屋用过的草砖,草根固定泥土,不也能切成一块块?身边没有锄锹,掘不出成块的。环顾左右,我惊喜地发现,去年拖拉机翻耕过的土地旁边,居然还留着几块犁坯,虽然泥土松了些,但还没有散,我想这大概是老天特意为我留下的。我怕夜黑找不到,特意搬了块搁在水边,并摘了片荷叶盖着。我想,将这块重十来斤的带草的泥块揣在怀里,即使是当年曾经横渡英吉利海峡游泳健将,也会沉于水底。
从小河口回来后,我又到荷花湖滨看了一下,泥块还在,只是盖的荷叶晒枯了,我又摘了片荷叶盖着。我想,这样大概能万无一失。于是就回来整理我那些现在还不算遗物、但过不了多久就是遗物的东西。除了书,就只有一张开花被子和几件百结的鹑衣。我将书籍平铺在床铺草上,盖上被子,然后把衣服折叠好,置于床头。然后走到草棚外,想多看一看自己曾经艰苦生活、勤奋劳动过的地方。天,蓝得像无风的海面;地,绿得似无垠的锦毡;西天,太阳发射出万道金光;北方,乌云堆垒出座座铁青的山。当空一行白鹭匆匆飞过,湖面滑行的小船,飘出悠悠的渔歌。这世界是多么广阔、多么美好啊,怎么?怎么就没有我尺寸的立足之地!
然后,我就行尸般地劳动,然后,我就死猪似的睡觉。不过,我没有睡着。只觉得茅棚外忽忽声起,这是北风肆虐、乌云压城的前奏:暴风雨就要来临了。我读过《感天动地窦娥冤》,窦娥行刑前,天旋地转,六月飞雪;我看过话剧《屈原》,屈原沉渊前,震雷为他奏乐,闪电为他开道,洞庭为他涌波,长江为他高歌。俗话说,没毛鸟儿天照应,今天,今天,老天竟然垂怜我,也派雷神雨师来送行,我真是这不幸的时代的幸运儿!
第六章夜茶品梦30投江无石难沉,坐上专列赴绝域;做鼓上蚤高徒,本当杖责却开恩2
风更大了,雷声响起,闪电划破浓黑的夜空,接着,哗哗的大雨似九天瀑布,没遮拦地下。我穿了件罩衣,衣上系根草绳,我趁大家鼾声雷动的时候,溜出了草屋,箭一般往荷花湖岸奔去。真的震雷奏乐,闪电开道,洞庭涌波,瀑布雨为我沐浴,洗净我在人间沾满的污秽。可是,当我冲到荷花湖岸旁,不禁傻了眼。湖水已涨上了尺多,我事先预备的草砖已没入水中,松土早已溶入水里,附泥的草皮及上面盖的荷叶,已被大浪打得不知所踪:原来的一切计划都泡汤了。雨还似瓢泼一般,我剜了几捧泥塞进怀里,就向哗哗的浪里冲去。荷茎荷叶似麻如剑,缠着我的手脚,割破了的皮肤,泅水极其困难。我想,在这滂沱的雨夜,天黢黑黑如锅底,就是在毫无遮拦的湖中溺水,谁又能发现呢?于是,我趟过莲荷丛,转身宽阔的湖面。一股股巨浪从身后卷来,迅速将我推到湖中。这里水深许多,可是,揣在怀里的泥土早已溶化被水冲走了,身子轻飘飘的,怎么也压不进水里去。我用猛力把自己的头,揿入水中,可本能的力量,又促使它翘起来。一揿一翘,战斗了几个回合,我的身子已被搁在内湖的对岸。我想,内湖狭小,一会儿就漂浮到了岸边,而外湖宽阔如海,任其漂流,到头来筋疲力尽,总会沉于湖底。于是,我振作精神,爬过新修的间堤,一头扎进波浪滔天的外湖。如山的巨浪,一时将我压入水中,一时把我抛向浪尖。我自分这么几十回合,就是《水浒传》中写的‘浪里白条’也会被龙王爷请去做客,自己才学会一点游泳的雕虫小技,毫无疑问,一会儿会被无常索去小命。瀑布雨愤怒地从天上冲下来,排空浪凶狠地将我压下水底,我心里不停地祈祷着,老天呀,但愿丢了我这造孽的‘车’,能保住你新荷那高贵的‘帅’,此生不能与她常厮守,但愿来生我们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