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不是说伯伯很爱我,我们来了,他怎么躲着不见我们?”在火车上,这位善良的母亲,曾浓墨重彩地向孩子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描绘过洪鹢的慈祥形象,想象出他们见面时的朝霞般的绚丽多姿的生活画面,可如今见到的却是如此凄凉悲惨,长芳的儿子不禁十分生气地问。
母亲还沉浸在幸福甜蜜的回忆中,儿子的问话她根本没有听到,还在怔怔地出神。儿子见妈妈痴痴呆呆,急了。就扳着妈妈的肩膀,使劲地摇,焦急地呼喊着:
“妈妈啊,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冻病了?伯伯躲着不见我,是不是不爱我?”
听到儿子的尖锐的呼叫声,长芳这才从甜蜜的幻梦里走出来,回到残酷的现实中,见到儿子那张眼泪纵横的惊恐稚嫩的脸。她的眼泪也即刻刷刷地坠落下来了。她也像疯狂了似的抱着儿子,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叫起来:
“天啊!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好好的人,一个好好的家,怎么会变得这样!”但她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孩子,这样,会吓坏他。于是只好紧紧勒住思想奔马的僵绳,抹去脸上的泪水,不住的亲着孩子的脸,语气柔和地对儿子说:
“孩子,妈妈好好的,伯伯很爱你。伯伯有事外出了,待会儿他会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你。乖孩子,不要哭。”长芳明知这是谎话,但是此时此地,她除了说谎,还有什么能抚慰儿子呢?在这样的世道,不说谎,难道还能活下去?可是,儿子上初中了,懂事了,能分辨真话与谎言,知道妈妈在骗他,更加悲伤与愤怒。他十分生气地说:
“妈妈,你不要再为没良心的伯伯说话。他说要来接我,可我们千里迢迢来了,他却外出不见我。洪伯伯是坏蛋,是比还坏的坏蛋!大坏蛋!”……
第三章午宴说梦(上)18长芳洲千里觅洪鹢,健矮子跋扈卵击石1
“是啊,你的这位洪伯伯确实是个大坏蛋。他,这个,既是右派,又是,是个正的大大的坏蛋。”
有个人在门外听到母子的对话,就接过孩子的话题往下说。紧接着吱哑一声,那人推开门走进来了。他,头不大,脚也小,可腰胸间棉花塞得特别多,鼓胀得像个大皮球,乍看活像两个头尖底宽的圆锥体拼凑起来,像腰身特别肥大的纺锤、菱角。再细看,三角形的头又由几个小三角所组成。上搁个竖立的三角形前额,下面倒放个三角形下巴,左右横放着两片三角形的脸。中间,两眼两个三角差点拼成个菱角横放着,其间隔着个像竖放的半截菱角的鼻子。只有两个眼洞射出带刺的寒光,让人捉摸不定,人们不能判定它们是三角形,或是菱形,或者是匪夷所思的别的什么形状。要是它是件工艺品的话,肯定会在国际博览会上得金奖。可惜是个人,长芳一见到他,就觉得他如狗屎一样刺眼心烦腻,听他骂洪鹢,她就不知窝在肚里那股怒气,该从哪里出?她不屑一顾,义正词严地诘问他:
“你是什么人?竟敢桀犬吠尧,辱骂洪先生。”
“我的洪伯伯是个大英雄。只有你圆圆鼓鼓,像个臭皮蛋,才是臭瘪三,才是大坏蛋!”那孩子也横眉瞪眼愤怒地说。
“哼!你以为洪鹢还是什么好东西。这个,我告诉你,他是丧心病狂地攻击党的大右派,十恶不赦的,满身流脓的大流氓,这个这个,是个坏透顶的双料,不不,是三料的反动派。你们是甚么东西,竟敢与他共穿连裆裤,胆敢闯进学校,为他鸣冤叫屈?这个,看在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情的分上,这个,我们暂且不追究。可你老实点,立即乖乖地滚出学校去!如果还要唧唧呱呱,犬吠狼嚎,休怪老子不客气!”他叉开腿站着,骄横地摆了摆手,“学校不是城隍庙,不是收留流浪汉、叫花子的地方。去去去!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去找个落脚店吧。”如今这个胖大的纺锤、菱角正是得志猖狂的时候,头上处处有角,说话句句带刺,觉得自己是巍巍昆仑,别人是弹丸山包,横傲至极,根本没把长芳放在眼里。其实他比她还矮一个头,只不过是老鼠悬秤钩,夜郎国来的小毛猴偏要称老大。
长芳见来人如此粗痞蛮横地辱骂她,简直气炸了肺,她霍地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梁骂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说话如此粗鄙,简直连流氓地痞都不如,比我们东海人讨厌的臭瘪三还要臭!这哪里是甚么师范学校,简直就是个叫花子住的城隍庙!像你这样没品位的下三烂,根本不配与我说话。对你这样的恶狗,就只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操起蛮棍打。我告诉你,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快点给我滚出去!”
“嘿!你是什么人,竟连佛殿里的如来佛也不认识?告诉你,我叫李健人,是这学校的校长,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待我。你这个扫把星,竟敢这样辱骂领导,这,这个,简直是右派言论,猖狂至极!恶毒至极!”这一年多来,李健人有了阶级斗争这把尚方宝剑作后盾,谁说了不顺意的话,他就斥为右派言论。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那些桀骜不驯的权威教师,都俯首称臣。可今天校外闯进来一个母夜叉,对他居然如此出言不逊,如果不把她压下去,那他颜面何在,威信何存。于是他又只好掣出反右这把宝剑来恐吓她,亮出校长这座权力的大山来压她。可来自大海之滨、久经大风大浪考验的长芳,觉得这只是一碟小菜,她看到他那猥琐不堪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