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她翻遍了所有的报纸,没有找到她想找的消息,噩耗也罢,喜讯也好,都没有。找累了,她坐在沙发里,为自己点上一支烟,一点点的苦笑浮上眼角,关心则乱,她本就该想到这种新闻是不可能刊登出来让太阳系百姓们知晓的,歌舞升平,安居乐业才是安民的好举措。
她照常梳妆打扮,在日落时分赶到酒吧,那个时候酒吧人很少,她独自坐在吧台旁,啜着果子酒,这种酒醉不了人,她却星眼朦胧,支着颐默默出神。
门开启,少年背着大提琴走了进来,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闪过,他清泠泠的眼眸在看到安娜苏后也蓦地一闪,犹豫了一下,少年还是踏步上前。微醉的安娜苏有意无意地摇了摇手指,少年停住了,咬了咬下唇,返身走到了台上,打开琴盒。片刻后,幽幽的大提琴声再一次飘荡在这家暧昧的酒吧中。
那天晚上,即使最不留心的酒客也发现提琴手的心不在焉,好几支乐曲演奏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似乎忘记了怎么拉下去。奇怪的是老板娘对此没有一句责备,反而半眯着眼,手指随着琴音轻轻叩着桌子打节拍。
终于,提琴手像是下定了决心,手下微顿,一串悲壮的音符流泻而出,如冰水般浇向众人,安娜苏秀眉轻轩,酒客们在些微的惊诧后也回过了神,议论纷纷。虽说&ldo;安娜苏&rdo;里的客人大多是太阳系的亡命之徒,并不把帝国法律放在眼里,但乍听到这首在战后就被帝国禁止演奏的火星歌曲还是有些不自在。谁都知道,这首名为《安息香》的歌曲,是当年火星与太阳系帝国三十年的战争中,由某位不知名的歌者演唱,描述战争的惨烈和火星人民誓死保卫故乡的悲壮决心,曾在战争期间传唱一时。
经历过火星战争的帝国士兵仍能心惊胆战地回忆起杀戮过后,旷野中满地尸体,贪婪的秃鹫在上空盘旋,不时尖叫一声向某具片刻前还能称为人的尸体扑去。火星的人民头缠白布,翻动尸体寻找着自己的亲人,他们的面容木然,看不出一点悲伤或是愤怒的神色,仿佛这一切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只有在看到帝国士兵黑色军服的那瞬间,死水般的眸中闪过刀锋般雪亮的仇恨,那样刻骨的恨意,即使过了几十年仍能让对方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夜幕初降,火星人点起蜡烛,为亡灵照亮去天堂的路,死气弥漫的旷野中烛光点点,他们跪在死去的亲人身边,双手合十,闭目吟唱《安息香》,悠长凄怆的歌声从苍老的,稚气的,悲伤的,麻木的嘴中唱出,为了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歌声重重扣击着天幕,连秃鹫都被震得不敢飞翔,收起羽翼缩头躲藏,哀风吹过,吹起火星人头上的白布,飘飘如雪,大地上,鲜血猩红。
这永无止境的悲伤与仇恨。
隔了十多年,在这里又重新听到了这首歌,死去的火星战士的亡灵似乎破土而出,阴影中,冤魂幢幢,再大胆的人脸上都不禁变了色。
寂静中,安娜苏的高跟鞋铿锵响起。&ldo;哗&rdo;,一杯果子酒泼到了沉醉在音乐中的提琴手脸上。&ldo;疯了吗?&rdo;她居高临下,目光冷冷刺向少年,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失望。
酒从少年的刘海,睫毛上嘀嗒淌下,他没有抬手擦拭,只是仰起执拗桀骜的脸,与安娜苏针锋相对。
片刻交锋后,安娜苏翕动嘴唇,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ldo;你死了没关系,别拖累别人!&rdo;
少年愣了,傲气微收,被安娜苏厉喝一声&ldo;下去&rdo;后,乖乖收起大提琴,下了台。
尽管安娜苏再三道歉,酒吧里气氛始终很尴尬,阴云笼罩,不少精明的客人看出了点端倪,纷纷抽身而退,一时人去如潮退,没多久,这个总是喧嚣昼夜的酒吧人去楼空。安娜苏对此似乎并不在乎,一杯酒,一支烟,意态慵懒,猫般半垂着眼睫,看似漫不经心,当侍者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后,朦胧的神色刹那褪去。
&ldo;你叫他……不,还是我亲自去。&rdo;临走,又吩咐。&ldo;把店关了,今天提早打烊。&rdo;
来人身着黑色大衣,脸深深埋在竖起的衣领中,看不真切,他还怕醒目,将整个身子都隐在房间的最黑暗处。安娜苏合上门,微微嗔怪:&ldo;这个时候过来不是招人眼嘛。&rdo;
来人也不辩解,伸出一只手。
安娜苏看清他手上的东西后,身子抖了抖,半天没了动静。来人也不催她,很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吐了口气,接过了那件物事‐‐一副黑色眼镜,镜架歪歪扭扭,左边的镜片没了踪影,右边的那块也碎成了花。
&ldo;美雪……&rdo;她喃喃,摩挲着镜架上干涸的血迹。
泼墨般的黑影里,来人声音沉郁。&ldo;是个好孩子。被几个帝国士兵围住眼看要作俘虏,那孩子很有骨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打死了几个后给自己留了一颗子弹。&rdo;末了,加上一句。&ldo;她走得很安详。&rdo;
安详?她苦笑。就像那些迫不及待坠落,殒命的流星一样吗?
&ldo;首相府周围有军队埋伏,我们损失惨重,第一分队死伤过半,第三分队只有一人幸存,过后,他知道只有自己活下来,也不吭声,就在屋子里……等大家听到枪声赶过去,已经……&rdo;黑衣男子还在说着,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美雪是个很安静的孩子,戴一副黑边眼镜,整日只是捧着书本,不像其他孩子把血债血还挂在嘴上,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把帝国军队赶出火星。她本来以为这个孩子可以过着安静平凡的生活,不被滔天的仇恨所吞噬。但,那天,组织问她要一个人联络这次行动时,美雪放下了书本,很安静地对她说:&ldo;我去。&rdo;这个荏弱喜静的孩子一旦下定了决心就连安娜苏也难以阻挡。在临别时,她只对美雪说了一句话‐‐&ldo;一定要活着回来。&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