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时葛利高里把皮帽子往雪上一扔,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大声哼哼起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扯起身上穿的军大衣扣子。连长还没来得及朝葛利高里迈出一步,他就一头栽到地上,裸露的胸膛贴在雪上。他号哭起来,哭得浑身直哆嗦,像狗一样,用嘴舔着篱笆边的残雪。后来,在神智清醒的那一刹那,他想站起来,但是怎么也起不来,于是他扭过泪流纵横、被疼痛弄得不成样子的脸,朝聚集在他四周的哥萨克们,声嘶力竭、粗野地呼喊:&ldo;我砍死的是什么人呀?……&rdo;他生平第一次在痛苦地抽搐中挣扎,满嘴喷着白沫喊叫:&ldo;弟兄们,我是得不到饶恕的!……看在上帝面上,砍死我吧……为了圣母……把我处死吧!……&rdo;
连长赶忙跑到葛利高里跟前,同一个排长一起,弯腰俯在他身上,把系马刀的皮带和军用背包扯下来,捂上他的嘴,压住腿。但是他的身子虽然被他们压着,好半天还弯得像弓一样,用两条痉挛着的、挺直的腿乱刨着细雪,一面哼哼着,一面用头往马蹄翻起的、闪着亮光的、肥沃的黑土地上乱撞,他生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他曾充分享受了生活为他准备的一切‐‐甘少苦多。
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吮吸着能创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然后,把种子迎风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秋阳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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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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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葛利高里把全师的指挥任务交代给自己属下的一位团长,由普罗霍尔&iddot;济科夫陪着,去维申斯克了。
卡尔金斯克镇外有一大片很深的洼地,洼地上有一个叫草席塘的池塘,水塘里落满了停下来休息的野雁,在水上游嬉。普罗霍尔用鞭于朝水塘方向指了指,笑着说:&ldo;葛利高里&iddot;潘苔莱维奇,要能打一只野雁就好啦。咱们就可以用它来下酒!&rdo;
&ldo;好,咱们走近一点儿,我用步枪试试看。我的枪法曾经相当不错。&rdo;
他们向洼地深处驰去。普罗霍尔牵着马停在一道隆起的土坡后面,葛利高里脱下军大衣,把步枪的保险机扣上,顺着一条还残留着去年的灰色艾蒿的浅沟向前爬去。他爬了半天,几乎连头也没有抬,就像是去侦察敌人的潜伏哨似的往前爬,就像当年在德国前线,在斯托霍德河附近摸德国哨兵时那样。褪色的保护色军便服和褐绿色的田野混成一体,小沟隐蔽着葛利高里,使那只翘着一条腿站在水边春汛冲出的棕色小丘上守望的野雁的尖利眼睛看不到他。葛利高里爬到能进行短距离射击的地方,略微欠起一点儿身于;那只守望的野雁扭动着像石头一样灰色的、蛇似的脑袋,警惕地四面张望着。它的身后有一群雁散浮在水面上,很像盖了一块浅黑色的苫布,它们一会儿呱呱叫几声,一会儿又把脑袋扎进水里。轻微的咕咕派派的鸣声和水的溅拍声从水塘边传来。&ldo;可以固定瞄准,&rdo;葛利高里想道,心怦怦直跳.把枪托子靠在肩膀上,瞄准那只守望的野雁。
开枪以后,葛利高里跳了起来,被雁群的鸣叫和翅膀的煽动声震得耳朵都要聋了。他要打的那只野雁慌忙振翅高飞,其余的野雁也都飞起,像一块浓云似的在水塘上空飞舞。葛利高里很伤心,又朝飞起的雁群打了两枪,一面注视着有没有野雁落下来,一面向普罗霍尔走去。
&ldo;瞧啊!瞧啊!……&rdo;普罗霍尔跳到马鞍子上,直立在上面,用鞭子指着在蔚蓝的晴空中远去的雁群喊道。
葛利高里扭回身去,兴奋和猎人样的激动.使他浑身直哆嗦:一只野雁离开已经排好行列的雁群,缓慢地时断时续地煽动着翅膀,急速地落了下来。葛利高里踮起脚尖,用手巴掌搭在眼上,盯着这只雁。孤雁离开了惊鸣的雁群,向一边飞去,越飞越没有力气,缓缓下落,忽然像一块石头似的从高空坠下,只有翅膀下面雪白的羽毛被太阳照得闪光耀眼。
&ldo;上马!&rdo;
普罗霍尔张开大嘴笑着,跑过来,把缰绳扔给葛利高里。他们向山坡疾驰而去,一气跑了足有八十沙绳远。
&ldo;就是它!&rdo;
野雁伸着长脖子,展开翅膀,躺在那里,仿佛是在最后一次拥抱这片冷酷的土地。葛利高里没有下马,俯身捡起打落的野雁。
&ldo;子弹打中它什么地方啦?&rdo;普罗霍尔好奇地问。
子弹打穿了雁嘴的下部,把眼睛旁边的骨头打歪了。死神在它飞翔的时候追上了它,把它从排成人字形的雁行里揪出来,扔到地面上。
普罗霍尔把雁系在马鞍上。两人又上路了。
他们把马留在巴兹基村,坐渡船过了顿河。
葛利高里到了维申斯克,就住在一个熟识的老头子家里,吩咐赶快把野雁拿去烤,自己并未到司令部去,却派普罗霍尔去买烧酒,一直喝到黄昏。谈话中主人大发牢骚说:&ldo;葛利高里&iddot;潘苔莱维奇,我们维申斯克的长官有点儿太专横啦。&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