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是一片褐色的、枯萎的、秋天的一直伸向远方的草原。从田地飘来灰色的浮动的烟雾,横过了大道。耕地的人正在烧盐‐‐把于枯。丛生的黄鼠狼花和开完花的多纤维的无伤草烧成灰,从灰里滤盐。烟味激起葛利高里忧伤的回忆:从前,他葛利高里也曾经在静穆的秋天的草原上耕过地,夜里仰望着星光闪烁的黑洞洞的夜空,听着高天飞过的雁群的呜声……他心情激动地在干草上翻腾着,从旁看着赶车的女人。
&ldo;你多大岁数啦,大嫂子?&rdo;
&ldo;快六十岁啦,&rdo;她的眼睛笑眯眯地瞟着,卖弄风情地回答说。
&ldo;不,不开玩笑。&rdo;
&ldo;二十一岁。&rdo;
&ldo;守寡啦?&rdo;
&ldo;守寡啦。&rdo;
&ldo;男人哪?&rdo;
&ldo;阵亡啦。&rdo;
&ldo;很久了吗!&rdo;
&ldo;一年多了。&rdo;
&ldo;是参加暴动时牺牲的吗?&rdo;
&ldo;暴动以后,秋来以前。&rdo;
&ldo;那,你过得怎么样啊?&rdo;
&ldo;凑合着过呗。&rdo;
&ldo;寂寞吗?&rdo;
她仔细地看了看他,把头巾往唇边拉了拉,掩住笑容。当她再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变得更低沉,带l了一种新的语调,说:&ldo;干起活儿来就没有工夫寂寞啦。&rdo;
&ldo;没有丈夫能不寂寞?&rdo;
&ldo;我和婆婆一起儿过,家务事多得很。&rdo;
&ldo;没有丈夫你怎么过啊?&rdo;
她把脸掉过来朝着葛利高里。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里淡红的火花一闪,又熄灭了。
&ldo;你这指的是什么呀!&rdo;
&ldo;指的就是那个啊。&rdo;
她把头巾从嘴唇上拉下来,拖着长腔说:&ldo;哼,这好办!世界上的好人多着哪……&rdo;然后,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ldo;我和我男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尝尝新婚生活的滋味儿。刚一起过了一个月,他就被征去服役啦。没有男人也可以马马虎虎过下去。现在就更容易啦,年轻的哥萨克都接二连三地回村子来啦,不然可就难啦。秃顶的家伙!你瞧,就这么回事儿,当兵的人呀!我的命就这么好。&rdo;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他根本就不应该用那种轻浮的腔调开始这次谈话、他对此已经深为惋惜。
喂得膘肥体壮的大公牛依然那么有节奏地、慢腾腾地往前走着。有一头牛的右角什么时候折断过,又生出来的新角斜着向下弯到额头上去。葛利高里用胳膊肘子撑着身子,半闭上眼睛,躺在车上。开始回忆他在童年,以及后来,在他已经是成年人的时候,干活儿用的那些牛,这些牛的毛色、身架和脾气都各不相同,甚至每头牛的角都有自己特别的样于、从前,麦列霍夫家也养过这样一头受过伤的、角歪到一旁去的公牛。这头公牛凶狠。狡猾,总是翻着布满血丝的白眼珠斜着看人,每当有人从后面朝它走过来时,它就要踢人;在农忙季节,夜里放它去吃草时,它总想乘机往家里跑,或者‐‐更坏‐‐藏到树林子里去,或者跑到远处的荒沟里去。葛利高里时常要骑着马,整天地在草原上奔跑寻找它,等到已经认为不会找到了,‐‐却又突然就在山沟深处,在难以通过的稠密的荆棘丛里,或者是在一棵枝叶繁茂的老野苹果树的阴凉里找到了它。这头独角魔王还很会脱掉笼头,夜里用角顶开牲四院子的门环,跑出去,袱过顿河,跑到草原上去游荡。这头牛曾给葛利高里带来不少的麻烦和苦恼…….&ldo;这头断了犄角的牛怎样,老实吗?&rdo;葛利高里问。
&ldo;很老实。怎么样!&rdo;
&ldo;没啥,随便问问。&rdo;
&ldo;如果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lso;没啥&rso;‐‐倒是句好话,&rdo;赶车的小娘子冷笑着说。
葛利高里又沉默不语了。回忆往事,想想和平的生活。工作,以及一切与战争无关的事情,都使他很高兴,因为这场拖了七年之久的战争使他厌恶到极点,只要一想到战争,一想到任何与服役打仗有关的零星琐事,他就感到钻心的恶心和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再也不要打仗啦。打够啦。他现在要回家去,终于可以干庄稼活儿,跟孩子们和阿克西妮亚一起儿过几天太平日于啦。还是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亚接到家里来,叫她来照料他的孩子,永远留在他的身边、这也不能再那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啦,解决得越快越好。
葛利高里很有滋味地幻想着,回家以后,脱下军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照哥萨克的习惯,把裤腿几套进白毛线袜筒里,把家织的粗呢棉袄披在暖和的上衣上,到田地里去手扶着犁柄,踏着湿润的犁沟,跟在犁后头走,使劲吸着翻耕起来的泥士潮润的、淡淡的气味,吸着犁烨切断的草茎的苦味,该有多美啊。在异国他乡,就是泥土和青草的气味也都不一样。在波兰、乌克兰和克里米亚,他曾多次把灰色的苦艾梗子放在手巴掌上揉碎,一闻,就不禁伤心地想:&ldo;不,不是家乡的味道,这是异乡的……&rdo;
可是赶车的娘儿们很无聊。她想说说话儿。她也不赶牛了,坐得舒服一些,手里玩弄着鞭子的皮梢,偷偷地端洋起葛利高里,把他那聚精会神的眼神和半睁半闭的眼睛打量了半天。&ldo;虽说有了白头发,可是他并不太老。八成儿是个脾气古怪的人。&rdo;她心里想。&ldo;而且总是眯缝着眼睛,他为什么要眯缝眼睛呢?你看他,累得那个样子,简直像拉着千斤重的车似的……他的相貌还可以。只是白头发多了一点儿,你看,连胡子也几乎全都白啦。不过模样倒还漂亮。他总在想什么呢?起初他似乎还想逢场作戏,可是后来又不吭声啦,只问了一句什么有关牛的话。他是没有话可说了吧?也许胆怯了吧?不像。他的眼神很坚定。不,他是个很漂亮的哥萨克,只是有点儿怪脾气。好吧,那你就闭着嘴吧,罗锅儿鬼!你以为我就那么需要你呀,去你的吧!我也不张嘴!到看到你老婆还早哪。好吧。你愿意闭嘴就叫你闭个够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