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岑眼见着周边吃饭的人多,才敢带阿窈坐下,还没吃两口茶,便遇上了这妇人。
旁边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伯合着她的曲子拉胡琴,琴弓磨得发亮,马尾弦断了两根,显得毛毛躁躁。
曲子唱了一半,妇人便用哭似的调子求肯道:“官人娘子帮衬帮衬,若有见着一个叫黄三的赵州裱糊匠,还请帮奴托个信儿。”
阿窈心有戚戚:“你那丈夫生得什么模样?可有画像?”
“有的有的,”许是碰壁多了,原本说得麻木,见这回的客人竟有心相帮,忙从自己破烂包袱里拿出一卷泛黄皲裂的画,想是几次泡了水又晒干,时候久了又薄脆,早就缺了一角,其余的地方却被妇人护得好好的。
阿窈小心翼翼展开时,只见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人,一张细长脸,下巴处一缕胡子,眼角后生了一颗痦子。
“你那丈夫去了哪里,是在哪里走失的?”
妇人眼角又泛起了泪:“不过是去城郊应了一趟差使,说天晚就回家的,结果等了两日都没见家来,就再也没找见了,到如今已有半年了。”
拉胡琴的老伯本来木呆呆坐在一边,见这妇人和杨岑他们搭上了话,再一细听,忙也掏出一张旧布帛往杨岑那里塞。
“大爷帮帮忙,一并帮帮我寻寻小儿子罢!”
“你们两个难道不是一家的?”
“我丢了丈夫,阿爷失了儿子,原是两头分着找的,后来都不好过,就搭在一处了。”妇人抹抹眼泪,声音低下去。
阿窈听不得,跟杨岑一对眼色。
“你们放心,我们若是看到了,可要去哪里报个信儿呢?”她一拉手的功夫,便有夹下的半锭子碎银滚进妇人手心里。
妇人下意识捏了捏,木怔怔道:“若真见了,求娘子告与他,让他速速回家便是。”
她说话的功夫,脸上慢慢泛起一点欢喜的神色,想是知道手里多的是什么。“可有个能送信的地方?”
妇人纳头便拜:“娘子若是得闲,能托人给赵州城北三瓦子巷第二家送个信,待找着丈夫时,便是我黄家一门子的造化了。”
老伯见妇人已经寻着门路,忙也上来求告,阿窈便将各人名姓都记住了,问到在哪里丢的时候,只听老伯说道:
“和她家的后生前后脚的时间,也是往城郊的庄子上去,说是寻人喝酒,到底没回来,等我亲去寻的时候,他那兄弟却说早回来了,我老伴儿迈着脚急去寻时,踩空了一跤就跌没了,只剩我个孤魂野鬼,不找到时都闭不得眼啊”
店家提上茶壶来续茶,见这两人有了着落,也替他们欢喜。
“你们还不快谢谢这两位客人,这兵荒马乱的,如今连自家都顾不得了,哪里能寻着这般愿意助了你们的人!”
阿窈拉住他细问:“我们要往赵州去投亲,难道那边也有了什么祸事不成?”
妇人忙道:“娘子不知,年初水罗杨家反了,先是一轮兵祸,又赶上入夏时候旱了几个月,越发连吃糠咽菜都艰难了,娘子看看,这路上都是携家带口去投奔赵州的人呢!”
他们二人凝神看了一会儿,只觉官道上往来的人与平时不同,面带菜色,眼神凄惶,有携老拖幼的走得磕磕绊绊的,小孩儿跟不上,踩了石子滑在地上,抬头时见父母已经走远了,连哭一声都不敢,忙迈着饿得细瘦的腿跟上去。
店家却道:“说是如此,赵州如今也不太平,这小半年的,想是来去的人多了,官府治不过来,时常听说有人丢了从此找不见的。”
他打量了一下杨岑,提醒道:“像官人这样正当年轻的,丢得最多,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如转回家去,过段时候太平了再来吧。”
杨岑甚是稀罕:“难道有拐子还能拐了大人去?”
“谁知道呢!”店家不过随口一说,赶着给他们端菜布筷:“都是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我这店开在这里,嚼用挣得不多,消息听得却多。像这两个的”他往正在别人跟前唱曲的妇人老伯处呶呶嘴:“早便不稀罕了,想要求托人打听消息的,总得有十几个了。”
“可曾报与官府?”
“便是立了状子又怎的?丢的人中十个只有一个是本地的,罗西过来的流民倒占了多数,又没亲眷,同乡的顾着自己都不及,谁还有空管其他人呢!”
杨岑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不管上头有什么风云变幻,但凡有一星半点动静漏到普通人家,都是一场天灾。
集安县沿着山势水道而建成,破了一般四四方方的格局,城墙也是曲曲折折,从城门到县丞老爷家,是一条沿河上坡的青石板街,沿路煞是热闹,多的是女子撑着花伞在街上与人讨价还价买彩线。
这里的女孩子多是头发打成长长的辫子一圈圈结在头顶,包上花头巾,耳边垂着一缕缨穗,红坎肩,白短衣,花腰带,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看着既清爽又俏丽。
偏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你看,这不是你那个好妹妹的阿姐吗?”
“好妹妹?”阿窈望过去,原来是当日带走阿芳的人。
她穿着五彩短衣,青绿百褶裙,头上戴着花放千树银冠,围腰上围着水滴银片穿成的腰带,檀口樱唇,妩媚生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两个人偷偷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