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ldo;戏快开了!快点!快点!&rdo;‐‐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ldo;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rdo;‐‐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ldo;西皮摇板&rdo;:&ldo;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ldo;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ldo;好!好小子!&rdo;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ldo;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rdo;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ldo;老公有赏啦!&rdo;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ldo;谢谢啦!谢谢啦!&rdo;
&ldo;成了。&rdo;管家笑:&ldo;你这班子藏龙卧凤!&rdo;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ldo;哎‐‐&rdo;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ldo;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rdo;
&ldo;呀!快,快!&rdo;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ldo;二十四史&rdo;,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ldo;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rdo;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ldo;今年是什么年?&rdo;
&ldo;民国十九‐‐&rdo;
他又挥手止住:&ldo;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rdo;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ldo;唔?虞姬是为谁死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