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面,只有那个人一直陪着买子,和颜悦色,嘘寒问暖,说是一份从天而降的补偿也不为过。在有限的自由时间里,两个少年几乎形影不离。以前的事买子很孤独的。在少辅院那一千多个日子里,足够他将从前生活巨细靡遗地回味百遍,他终于惊觉自己的『问题』所在。从前他对别人使劲的付出,兄弟众多,却始终不满足,他从未得到同等的回馈────很久之后,买子才终于意识到这种不平等的感觉,原来叫寂寞。
在那少辅院的世界里,困住的几乎都是同个年龄层的荒唐少年,那个地方,说白点,就是少年监狱。
每个被送进来男孩子,都是躁动的荒唐少年,在少辅院里依然不安份的拉帮结派,落单的人总要倒霉。买子认识那个人,对他非常好,只要是能为买子做得,都亲手为买子作到,那些明文规定不能做得,也在督教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帮买子完成。他对买子越来越好……好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又神魂震荡────曾经在青春期里求而不得的渴望,买子在那个人身上得到了填补,甚至超出预期许多。他们这些人,就是少辅院里铺晒的猪肉,满是腐蝇,在那个少年荤腥而孤独的世界里,有时真的太难受了,难受到他们只能这样捱着,在黑黑的寝室里,在氤氲的澡堂中,捱出了纠结苦痛,捱出了交融。三年的时间真长。也真短。在那个单一性别的牢笼中,买子彻底晕头转向,他也分不清自己的身体究竟起了什么样的恐怖的变化。彷佛时时刻刻都有只无形的手在引诱买子。引诱他做『错事』。他曾在厕所目睹过两个同班『同学』的事,那是一记重捶,击碎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堡垒,后来……
我听得心惊胆战。
……买子那些醉话里,其中一句就是,「我不能失去他。」
后来这句话,在我的记忆里落地生根。
那时的我虽已有过一两个同性的□□,可图得纯粹就是肉体关系与截然不同的生理需要,那是与女人□□完全两回事的官能享受。纯属消遣。与男人谈真感情,光是想象,都让我本能地排斥。男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不能混为一谈。心理上,我认过一个小丽,觉得自己有天就算能再爱上什么人,也只会继续爱女人,怎么样都轮不到男人去────可买子的情况显然与我不同。
那夜的买子说着说即哽咽了。后面一些话他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呜呜哇哇的……我已失去了基本的理解能力与耐性。
酒吧里越来越多的人对我跟发酒疯的买子投以侧目,我走去柜台结账,完了就将趴在桌上的买子撑起,往门口方向拖。这时一个身穿酒保制服的男人拦住我们,我心情不善,没什么好脸色,结果那个男人只是面带微笑,指着几乎不省人事的买子说,「我是他同事,请问你是?」
……原来对方是担心我对买子图谋不轨。怕是个『捡尸』的,或者金光党。当时我脸一黑,伸手就打了买子一巴掌,那酒保露出惊讶的神情,买子被我打到有短暂的清醒;那酒保跟买子再三确认与我为熟识关系后才肯放行。
买子在路边抱着电线杆狂吐时,我人就坐在机车上抽烟,冷眼看待。
这种情绪或许就叫恨铁不成钢。
看买子吐得越难受,心里更莫名生出一股残忍的快感。那一刻,我打从心底瞧不起买子,觉得这人没用的不像个男人,毫无出息,才会颓废到为这种事醉生梦死的地步,简直吃饱了撑的。
若他今天是为个女人弄成这副狼狈的模样,赶上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能把他打醒;可一想到买子的对象是个男人,忽然间我连这个力气都不想白费。
人各有命,我告诉自己,也许这就是买子的命。
买子弯腰吐得唏哩花啦,肚子都贴到了大腿上,彷佛连心肝胆都要一并呕出来。他边吐边叫,像在吼着某个名字……经过的路人都在看着他────我在一旁佯装不认识他,直到他吐清静了,才粗鲁地将他拖回去。
事后得知买子那一夜买醉的主因,我不由冷笑。
他那个朋友要结婚了。女方准备带着两个月的肚子嫁人。
那个朋友请求买子不要离开他。
他告诉买子,他是不得已。
买子总以为自己在那三年里终于找到救赎,原来到最后,也不过是从一个坑里跳进另一个坑。
我不由感叹起这个世界的滑稽。原来世上真还有买子『这种人』的存在。
原以为他变了,变得不那么傻、变得聪明了。我高估了他。他走上一条更为狭窄的钢索,从开头就看不见生路。他根本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傻子。而我竟再度与他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