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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1页）

可是这句&ldo;定于一&rdo;的答话，一听进梁襄王的耳朵里，他脑子里的观念反应，却一变而成为&ldo;天下可定于一个人的手里&rdo;了!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再问出哪个能够一统天下的问题来，你看这是多么有趣的误解，使孟子再也无法发挥&ldo;定于一&rdo;的高度哲学理论，只好随着他所能了解的方向，一变话题，转而为&ldo;不嗜杀人者能一之&rdo;的答案了。

我的口才不好，对于这句话在逻辑上的分析，或许不够清楚，同时又不肯引用翻译式西方逻辑那些名词和术语来表达，只好凭诸位高明，自己去体会其间会心之处。但在此可以引用唐代禅宗大师们的一个故事，作为参考。

&ldo;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光十四州。&rdo;就是唐末一位有名的诗僧贯休，他为越王钱鏐所作的名句。钱鏐看了很高兴，但是要他把十四州改一改，变成四十州。他不肯，便说，州也不能添，诗也不能改。因此他和钱鏐处不来，便千里迢迢跑到四川去依靠蜀主王建，写出&ldo;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平山的的来&rdo;的千古名句。有一次贯休自己作了一首很得意的诗，其中有&ldo;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rdo;的两句名言。他拿去看当时有名的禅宗大师石霜禅师，认为是自己明心见性的悟道之作。石霜看了诗，便放在一边，转过来问他：&ldo;如何是此心啊?&rdo;这一下，问得贯休和尚哑口无言，无法对答。石霜禅师便说：&ldo;你不知道，就问我。&rdo;贯休不觉脱口问道：&ldo;如何是此心呢?&rdo;石霜禅师一笑而答说：&ldo;能有几人知。&rdo;你看，懂了这个逻辑运用的关系，便同样可以了解孟子这一节天下&ldo;定于一&rdo;，和梁襄王问答的要点了。

儒道同源的一统天下

说了这些闲话，我们再回头来讨论这个中国政治学上&ldo;定于一&rdo;的问题。讲起来，实在牵涉太多，也太难。不但孟子指出&ldo;定于一&rdo;，我们且把后世自称为正统儒家们所不甚同意的道家老祖宗‐‐老子的话搬出来看看，他同样也有中国政治哲学有关&ldo;一&rdo;的思想。老子曾说：&ldo;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天下平。&rdo;老子这个得一以天下平的&ldo;-&rdo;，和孟子劈头而来的&ldo;定于一&rdo;，是不是一个模子，如出一辙呢?实在值得慎思，明辨。

综合起来，这个&ldo;一&rdo;的问题，如果和专讲内圣外王之学的《大学》《中庸》的内圣之学相提并论，那么《大学》的&ldo;明德&rdo;和&ldo;慎独&rdo;，以及《中庸》的&ldo;中和&rdo;和&ldo;诚明&rdo;串通一气，发而挥之，岂非又是一部专论吗?虽然，孟子这里的&ldo;一&rdo;，也可以说是一个中心思想‐‐实行仁政的王道。

但再引申为外王之学来讲，那么，孟子所讲天下&ldo;定于一&rdo;的道理，便可认为是中国历史哲学的不二法门，必须要&ldo;天下统一&rdo;或&ldo;天下一统&rdo;，才有长久的安定。我们只要仔细研究秦、汉以后历史，凡是不得统一的时代，它的祸乱也始终不得平静。这已成为中国历史上千秋不易的定则。因此自孟子以后，影响两千年中国历史上的帝王政治，都是循着孟子这个论断的观念去立足的。甚至反动的人，也都是拿它来做口号。

不管是正的或反的，假借为号召的或真心为国家天下的，对于这个&ldo;定于一&rdo;的理论，当然都无可非议。事实上，凡是真理，自然便是不二法门，当然无可非议。可是两千年帝王专制政治，到处都是假借孔孟之学的大盗而兼神偷，真如庄子所谓连仁义之道也被他们偷盗而用了。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孟子只说了一句天下&ldo;定于一&rdo;三个字，他并没有说定于一人啊!而历代的帝王们，却生吞活剥地把&ldo;定于一&rdo;三个字，硬生生地拉到定于一人，而且一定是定于我了。你看这有多滑稽!

现在问题不要扯得太远，免得与讲孟子的本意大相迳庭，暂时到此打住。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只是提醒大家研究上的注意，孟子这段对话中机锋转语的关键，不要随便忽略。

在我们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里，有一个中心思想‐‐&ldo;邪不胜正&rdo;‐‐这是一项真理，已成为家喻户晓、人人能道的至理名言了。但是自古以来，在任何时代，行正道都是非常艰难的。孟子始终想要行正道，所以他的理想很难实现。不过，如果说苏秦这派人所行的是邪道，而究竟邪到什么程度呢?这也很难下定论。他们的主张，只是针对当时的利害而来的。摆在眼前的现实利益，不管智、愚、贤、不肖，大家都容易看见，人人能取得，如果立刻见效，大家都乐意去做。而孟子所提倡的王道仁政，是大利，是远利，是百年大计，甚至更远在百年后。今天耕耘的人，自己不一定享受得到它的成果。

人不论为国、为家、为自己，都是希望自己看到，享受到自己努力的成果，这也是人情之常。对照一下孟子与苏秦两人，对魏国君王所提的意见，以及所获的迥然不相同的结果，很明显地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总是急功好利的。对此，也只好付之一叹了!

关于孟子说梁襄王&ldo;望之不似人君&rdo;的话，并非说他没有人样，只是不像可以当大君的神态。很可能他是南唐李后主、蜀主孟昶一流人物，风流潇酒，可以成名士，不能做人君。据晋武帝司马炎时代挖出梁襄王坟墓的出土资料，在他葬的墓穴中，还藏有相当可观的古典经书，由此可见他也是个读书种子。例如三国时代的江夏刘表，还是位《易经》专家呢!讲到这里，想起我幼年的一位老师作的诗：&ldo;隋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做相公。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为名士一文雄。&rdo;梁襄王可能也是这个类型的人，不适宜于做人君。

仁爱的推广

齐宣王问曰：&ldo;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rdo;孟子对曰：&ldo;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rdo;曰：&ldo;德何如?则可以王矣?&rdo;曰：&ldo;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rdo;曰：&ldo;若寡人者，可以保民手哉?&rdo;曰：&ldo;可。&rdo;

本来在《孟子》这本书里，所以把他见梁惠王、梁襄王父子最后的谈话，放在最前面，是因为这些谈话，是孟子政治哲学的中心思想，所以放在最前面，以显示其重要性。孟子见齐宣王是在见梁惠王之前的，不过这种孟子年代时间上的争议，历来就很分歧不一，各有各的考据理由，也实在很难确定。我们在这里特别再提醒大家一下。在本章后段再讲齐宣王，等于现代小说写作法中的所谓倒叙法。

齐宣王见了孟子以后，开始就问：在春秋时代齐桓公和晋文公，都曾经先后称霸于天下，他们是怎样能够做到天下的盟主?这其中的道理，你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的答复，可并没有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理由何在，因为他是孔子的孙子子思一系的学生，一生都遵奉孔子的学说，所以他站在自己的学术立场上说话。他说孔子的弟子们，从来没有说过关于齐桓公、晋文公他们称霸的事情，因此后世没有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过我的前辈们告诉我这些事，假如你齐宣王一定想要知道如何领导天下的话，又何必一定要了解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道理呢?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称霸而已，真正想治好国家，名称普闻于天下，何不谈谈称王于天下的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