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正午时分,深秋的日头如同蘸浅墨在宣纸上按下的一点,绵软无力得晕开,几乎要消融在天空里,又好比快要熄灭的炉火,淡薄的火力,简直让人恨不得扔进去两捆柴。
李夜墨眯缝着眼睛,盯着不疾不徐、慢慢踱步的太阳,又伸出手掌感觉了下阳光的温度,这才跑到身后的竹舍前,叩了叩门,大声道:“许前辈,时辰到了,太阳已经到了天中央的位置!”
竹舍内,杨母在床上安静熟睡,杨虎灾、伊籍和苏欢三人立侍两侧,许汤一身崭新的素白衣衫,披散着头发,事不关己般坐在藤椅上细细品茶,窗外的几只喜鹊则是疯了似的打圈鸣叫。
李夜墨已经来告知了两次,前两次,许汤都只是向窗外看了一眼,便说:再等等!
李夜墨听命再等,日头果然又好像向上爬了些,但这次,该是到了穹顶正中,时间也到了这一天最温暖的时候。
许汤再看窗边,这时,几只喜鹊都闭了嘴,齐齐在窗沿立成一排,歪着小脑袋望他,许汤轻笑一声,“这次才算到了时间!”
苏欢双手痛苦绞在一起,嘴唇咬得就要浸出血来,还是忍不住劝道:“师父,难道非要用这换心的法子?难道真就连您都没有别的办法?”
“欢儿,你到底是心肠太软,眼中只能见当下一‘人’,高虽高,还是落了下乘,可以做个名医,但继承不下老夫的衣钵……”
许汤似有些失望,摇头道:“所求有甚于生,故患有所不避!”
伊籍看着哭红了眼的苏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上前道:“弟子不孝,愿持刀为师父送行!”
许汤伸手在伊籍头上摸了摸,大笑道:“糊涂,老夫是阴司阳判!老夫沾手的命,阎王也管不得,当今世上,舍我本人之外,有谁配为我送行?”
“可这是开胸剖心之苦……”
伊籍说到一半,突然止住,用力揉了揉眼睛,跪倒在床边,将药匣顶在头上,高声哽咽道:“弟子伊籍,恭请师父上路!”
许汤走上前,周身气势不断攀升,小小的竹舍里隐隐有阴风猎猎,许汤掀开药匣,里面有两份分好的金凤花,两只药臼,一包银针,一副针线,一柄寒芒崭崭的剔骨尖刀。
“欢儿、小籍,你们且看好,为师再教你们最后一次:医者生死事,鬼神不相让,以地生万物之精,变天定寿考之数,生死薄?谁来注?我立朱笔前,阎王不敢勾!下有九幽地狱,上有悬壶坐堂,为医者,慈悲之外,亦必有大争之心!”
许汤手掌放在两份金凤花上,内力涌动,两份药材瞬间在药臼里化为齑粉,手指一掐,将杨母的嘴巴分开,其中一份药粉掺入黄酒,以竹筒将其中一半灌入杨母口中,取出一把银针全部探进余下黄酒,手掌从点燃的艾草盆上迅速划过,借来一丝火气,手捏银针犹如电蛇游走,扎在杨母周身大穴之上。
“老夫已经用银针令她假死,稍后刀口愈合,拔开银针即可……”
许汤再取两根银针,扎进自己的檀中、百会,一伸手道:“刀来!”
苏欢赶忙将尖刀在艾草火盆上转一圈,递进许汤手中,许汤目光温柔,从自己两位弟子身上划过,最后定在杨虎灾身上,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杨虎灾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许汤卖命,杨某收了,以这大地为凭据,以这头颅画押!
见神不跪的杨虎灾,跪的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大丈夫膝下有黄金,但若没有那个让你肯将千金散尽的人,还算什么大丈夫?
许汤尖刀在空中打了个转,将杨母的胸膛和他自己的胸膛一并划开,手掌直接探进自己胸膛,将跳动的心脏拔出,举在眼前,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白。
“人心只能活自己,剖出来就失了九分活性,但济天下人的仁心,可活天下人!”许汤将余下了黄酒含在嘴里,他胸口的血瞬间止住。
只是苏欢和伊籍眼泪已经止不住从眼眶决裂喷涌,他们都明白,不,除了那些醉了心神的酒棍和痴傻,人人都明白,没有心,必死无疑!
许汤将杨母的心也拔出来,和许汤的心比起来,杨母的心瘦小又羸弱,将杨母的心放在一块儿洁净白布上,把他自己的心一把塞进杨母的胸膛。
“针线!”
接过苏欢递来的针和羊肠线,许汤简单将心脏周围的血管接起来,有金凤花的药效在,不需要在缝合这种简单的事情上费过多的心思,将剩下一只药臼里的药粉尽数倒进杨母的伤口……
一切做完,许汤手一软,药臼从手心滑脱滚落,整个人斜向后倾倒,伊籍紧忙起身接住许汤。
再仔细看时,已经没了气息……
几人未曾注意到的是,窗外喜鹊原只有几只,忽然又涌出数百上千,聚拢成一团,从竹林里呼啸升向云际,又倏然炸开,四散而去,好像从没有出现过……
一个矮胖子手提一把破剑,劈竹寻路,吃力探出头来,看向天际,拱拱手嬉笑道:“老朋友,一路走好!”
话音刚落,天空忽然出现一个白色身影,遥遥指来,以世人不可察觉的浩浩雷鸣之音道:“张重明,你若敢再来,本座必杀你!”
张重明鞠了一躬,客气道:“好的好的,我等着,你也等着……”
悼词:
从来善恶各有数,
王侯乞丐一般多。
悬壶本就篡天意,
逆此凡尘几分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