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澄跟着内侍来到了华盖殿之后的东角门里,这里是一条狭长的门楼,除了他们,前后再无一人。这时候的朱允炆褪去了温文和善,他年轻的面庞里蕴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让他又是迷惘又是彷徨。
他先开口问了黄子澄:“所谓‘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国君大的仪态、品行都没有差错,他便可以得到四方的拥戴,治理好国家了吗?”
黄子澄感到太孙问这个问题,并不是向他请教答案,而是心中自有疑惑,甚至还有许多苦衷,也许需要他来作为一个倾听者,释疑解惑。
他静静地等待着,然而太孙的脸上却一阵红一阵白,嘴巴开合几次,却依旧说不出来话。
孰料想黄子澄早已揣知太孙的心事,见他难以启齿的模样,便道:“殿下所忧,毋得为藩王乎?”
朱允炆不由得眼前一亮,道:“此正我所虑者也,先生何以教我?”
藩王均系帝裔,身份尊贵,各拥重兵,其所作为多不法——奈何?今当奈何?明日,又当奈何?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而且他也试探着问过皇爷爷,因为皇上是他唯一的倚靠,他所有为政的经验,不是从东宫属臣那里学得,这些人告诉他为君的道理,却不能给他指引。
那时候皇帝刚刚颁布了《逆臣录》,诛杀了一批附逆胡惟庸、蓝玉案的功臣勋将,共有一万五千人卷入案中被杀,彼时朱允炆被召见,他眼里看到的皇帝,是神采奕奕甚至红光满面的,因为皇帝见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并对他道:“我为汝拔除棘杖之患,汝今日往后,安居太平罢!”
“棘杖之患,”朱允炆那时候便忍不住问道:“是一患;可是还有一患,北地——”
朱允炆说的北地,指的是抵御北元军队第一线的晋王、燕王、宁王,然而皇帝却以为爱孙说的是蒙古人,便大手一挥:“我将御虏事宜托付诸王,可令边尘不动,贻汝以安。”
朱允炆深吸了一口气,就直视他敬爱的皇爷爷:“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
边患可以由诸王来防御,那诸王作乱又有谁来防御呢?皇上诛杀这么多功臣,大将所剩无几,一旦诸王变乱,谁能临危受命呢?
皇帝的脸上,很明显地僵了一下。他沉默良久,反问道:“你的意思如何呢?”
“以德怀之,以礼制之,”朱允炆说出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如果这样还不行,就削其封地,还不行的话,就将之废为庶人,若是还不能,就只能、只能领兵……讨伐了!”
他最后一句又说地含含糊糊,不住觑着皇爷爷的脸色,但是他竟然看不出什么来,心里更是没底了,不知道一向爱护他的皇爷爷,是不是会勃然大怒。
然而皇帝并没有责骂他,他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这目光叫朱允炆茫然不知所措,渐渐低下了头去。因为低下了头,所以他并有看到皇帝一闪而过的失望。于是他在煎熬等待中,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是也,无以易此矣!”
朱允炆一瞬间高兴地无以复加,皇爷爷认同他的话,而且认为,他的办法是最有用的,因为“无以易此”,没有比他的办法更好的办法了。
这一句话他一直记得,所以在将来的岁月里,他用这样的办法,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削藩——他认为这也是皇爷爷允许他做的,虽然“封藩”是皇爷爷的得意之作,而“以藩王代功臣”抵御虏患,也是皇爷爷的得意之作。
他也是直到那烈火焚尽一切的时候,才忽然明白了皇爷爷这一句的话的真正意思。
皇爷爷那句“无以易此矣”,是说——不要改变这个局面。那是皇爷爷为他准备好的、提前布下的最好的局面。
是也,无以易此矣!不要自作聪明,变动你根本不知道的东西!
只是那个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朱允炆是觉得,皇爷爷已经看到了藩王隐患,只是他不能给自己更多的建议,因为对于皇帝来说,这些拥兵自重的藩王,正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所以朱允炆才要问黄子澄这个智囊,他的办法总是最多的,而且他深知自己的疑虑之处,一定会给出更切实可行的办法出来。
“诸王仅有护兵,只能自守,因为战争的缘故,才得统御府卫,”黄子澄侃侃而谈:“朝廷的军队,非藩王一家之军队,且犬牙相错,星罗棋布于天下各地,倘若诸王有变,只需临以六师,谁能抵挡?汉朝时候出了七国之乱,七国非不强也,最后还是终归灭亡。这是以大胜小、以强胜弱的道理,而我顺彼逆,天下大义在您身上,谁人敢恣意妄为呢?”
黄子澄一副胸有成竹之象,让朱允炆不住点头,心里甚感欣慰,他对这个会试曾以策论夺得头名的大儒寄予厚望,他觉得黄子澄这样一番分析说到自己的心里——这就是他对天下大势的预测,诸王反或者不反,现在根本没有预兆,他只知道若是真有反叛的藩王,他也必如黄子澄所言,像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一般,横扫诸藩。
“先生此言,解我疑惑。”朱允炆殷切地说:“愿先生勿忘今日之言。”
“臣蒙殿下不弃,”黄子澄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臣唯死以报!”
这时候,僻静的角门里忽然传来了笃笃的脚步声,是朱允炆身边伺候的内侍疾步跑了过来:“殿下,皇爷召!”
“什么事儿知道吗?”朱允炆示意黄子澄先行退下。
“说是,”这内侍道:“晋王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