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眼泪还未拭去,却急急道:“皇爷爷西平汉王陈友谅,东缚吴王张士诚,南平闽、粤,戡定巴、蜀,北定幽、燕,四方戡定,使民安田里,天下晏然,此诚千古未有之业——”
“然,朕却有三恨,”皇帝道:“汝可知道?”
见允炆摇头,皇帝道:“一恨定都金陵。”
南京太过偏东南了,元朝残余势力仍虎视中原,伺机南下,建都南京有鞭长莫及的感觉;不管从国家管理还是战略位置来说,都不太方便。皇帝自己也说过:“朕今新造国家,建邦设都于江左,然去中原颇远,控制良难。”其二,若是追溯一下在南京定都的王朝:东吴从孙权到孙皓是58年,东晋从司马睿到刘裕代晋是103年,宋齐梁陈四朝寿命是一个比一个短,平均50年左右。所以民间说南京不适合做都城,定都南京的王朝都会短命。这观点虽有迷信的成分,但支撑这个观点的依据却是事实存在的,包括后来的南唐,也很短命。“以六朝所历年数不久”像咒语般缠绕着皇帝,使之不能自安。
三是大内填燕雀湖而成,地势下沉,近几年一直积水,皇帝认为这破坏了风水,对子孙后代不利。虽然金陵虎踞龙盘,确实是上佳之地,只是四周无险可守,没有军事要隘,与北方的那些层峦叠嶂的高山峻岭见之无法相比,除了长江之外,南京基本没什么靠得住的军事要隘。
而皇帝从不认为长江是天险,他当年渡江,并不多难,若是变起,长江根本不是天堑,金陵危在旦夕。
所以,他一直想迁都。迁往何处?他心目中认为长安较好,于是在洪武二十四年的时候,特派太子去三秦视察。只是时过境迁,全国格局早非汉唐时代,长安过于偏西,远离富庶,漕运艰难,迁都长安已不可能。而从攻占集庆到建立大明,皇帝在金陵前后已经呆了十二年。这地方乃是他打天下的中心根据地和大本营,同时这块热土也见证了他一路的艰辛和丰功伟绩。若是舍此再建国都,大明刚刚开国,百废待举,无疑要耗费很多的物力、财力,这对刚刚建立的大明帝国不啻一项沉重的负担。
皇帝终于不得不概叹“兴废存数,只得听天”,打消了迁都意图,这便是他的一大恨,没有为大明选定一个最适宜的国都。
“二恨,”皇帝看着功臣塑像,道:“与朕一同戡乱摧强的豪杰,能与朕共患难,不能共富贵,不能始终也!”
遥想当年,他崛起布衣,乘时应运,豪杰影从,十五载而成帝业,能遂乘逐鹿之秋,乃是因致英贤于左右。凡两淮、两浙、江东、江西、湖、湘、汉、沔、闽、广、山东及西南诸郡蛮夷,各处寇攘,均仰仗大将军与诸将校奋扬威武,彼时群贤毕至,人才济济,而如今茕茕孑立,形影独一,不由得发出感叹:“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这个种柳之人,却要生生砍断自己栽种的柳树,难道他不痛心疾首吗,只是在皇帝看来,这些功臣已对王朝的长治久安构成严重威胁,因此要无情地清洗。尤其对其子孙构成威胁的人,必须除之而后快。只有杀,才能确保天下太平。
“三恨,”皇帝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衣冠单薄的孙儿:“我时日无多,不能看你长成了。”
皇帝摸着爱孙的头,他这个孙儿天生就长了个顶颅偏平的脑袋,颇引人注目,皇帝还戏称之为“半边月儿”,这个从小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地仁善,自己这几年来替他聚拢人心,专门让他在自己裁决刑狱的时候进言,将许多本该株连的案子,都减刑改判,传出去之后,中外欣欣爱戴。等他当了天子,一定得人心。
为政以猛,则济之以宽,他政治严覈,必要下一代皇帝济以宽大,太孙仁善,正是下一代百姓的福气,也是下一代官僚的福气,皇帝甚至想过,在这些操持刀笔的士人手上,也许百年之后,太孙的名声,要比自己的还好呢。
离开太庙的时候,皇帝上了玉辇,忽然又吩咐下来,走到了庙门前,看到高大的柏树,新叶飒飒作响,不由道:“往年来此,似未见有此树,今不觉已成林也!”
说着又想起中都来,一时感慨万分:“凤阳陵寝,树木应该如此吧?可恨朕,百事缠身,很久没有回去了!”
等皇帝再次登上车,便对跪在地上的这个佝偻着身躯,呜咽不已的老太监道:“云奇啊,这可能是朕最后一次见你了,往后你好为之。”
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八日,皇帝已经彻底躺在了龙榻上,再也挣扎不起来了,即使躺着,他却依旧让人念诵奏疏,格外关注北方的防务。因为不久前有边报,说边塞烽火不熄,还有车辙痕迹,皇帝认为这是“胡虏之诈”,是想要大明出动军队,然后伏兵邀击。
于是皇帝即使在病中,依然立刻下了敕谕,布局今秋防御事宜,诏书命“可西凉召都指挥庄德、张文杰,开平召刘真、宋晟二都督,辽东召武定侯郭英等会兵一处,辽王以都司及护卫马军悉数而出,北平、山西亦然……燕、代、辽、宁、谷往居其中,彼此相护,首尾相救,使胡虏莫知端倪……”
皇帝以为自己可以等到和胡虏一战的时候,然而五月二十九日那一天,皇帝已经半昏半醒了,大军甚至还未集结。皇帝在清醒时候,下诏任命左都督杨文为总兵,往北平参赞燕王,合兵燕、谷、宁三府护卫,选练精锐马步军士随燕王往开平提备。
在对杨文的诏书中,皇帝这么说:“一切号令,且出自王,尔奉而行之,大小官军悉听节制,慎勿二心而有疑者也。”
在对武定侯郭英和都督刘真、宋晟的诏书中,也是说明,军中一切号令悉听燕王节制。又单独留一诏书赐给燕王,当然并没有瞒着太孙,而是叫太孙近前来看。
“允炆,”皇帝已经看不太清楚太孙的面容了,只是死死抓着他的手:“尔成王,朕已为尔择周公,尔其敬慎!”
朱允炆唯唯诺诺,一行行的眼泪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闰五月初十,金陵城里下了梅子雨,风追着雨,雨赶着风,风和雨联合起来追赶着天上的乌云,整个天地都处在雨水之中。乾清宫的屋檐上,一滴一串地掉落着雨水,宫内所有人跪在地上,头朝着床榻,而床榻上那个老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太孙还在焚香祝祷,祈求用自己的寿命换皇帝的寿命,皇帝似乎闻到了香味,他的神志在这一刻,忽然无比清明。他同样在心中向天帝祝祷:“寿年久远,国祚短长,子孙贤否,惟简在帝心,为生民福。”
皇帝微微侧头,看到伏在床头哭泣的允炆,又想起远在北平的朱棣,心中长长太息,孰贤孰劣,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在有生之年,确立制度,嫡长之制,为万世法,若是真有骨肉相刑之事,那也怨不到他头上了……
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幼年时候,饥不果腹的模样,看到自己剃了发,做和尚的模样,看到自己参了军,打胜仗的模样,看到自己渡了江,做皇帝的模样——做皇帝,做皇帝难!三十年里,再无一日安寝,再无一日心安,一回首,故人没了,妻儿没了,朋友没了,只有君臣!
时耶命耶?从古如斯!
“山陵崩——”天边出现了一道长龙似的闪电,“哗”地一声,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和着巨大的哭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