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他们对你的绝口赞赏的评介,我尾随着他们走进牛棚,检点遗物:一条薄被子,几件破衣服,可枕下褥下,几乎全垫着书。大家说,书就是你竹海的生命。看到这些如山堆积的书籍,听着你的同伴的哀怨的诉说,我头脑里像打足了一百个大气压,胀得千锥万刺一般痛。以前,我总以为你竹海是新时代的蓝天上的一颗新星,前途铁道一般直,大海一般阔,金子一般亮,即使坠入黑暗的地狱,也会发出耀眼的光芒。而今落魄的这种境地,真是天道不公。想起自己从前为了压制你,不遗余力地奚落你,不择手段的打击你,可你只当是脸上掠过几根蛛丝,轻轻一抹了事。你还是对我一往情深,爱护我,不遗余力地帮助我。我犯了大错,虽然严厉地批评了我,但你却未下毒手毁的前途,相反,以德报怨,以博大的胸怀包容我。过去,我让你受的委屈他太大,我亏欠你的太多,你的涌泉之恩,我不报滴水,那还算人吗?可是,可是,你竟悄然离我而去……我顿时头目晕眩,禁不住簌簌地流下悲哀的泪水,凄伤地问围着我的人:
“唉,他,他,人死了,农场里派人去打捞过尸首吗?”
“哼,打捞尸首?真是笑话!”不知什么时候,农场管理右派的干部虢栋臣,钻进了人群,照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以显示自己的高贵,然后趾高气扬地说,“一个反动的右派自杀,白天白死,黑夜黑死,还不如一条死狗!狗的尸首捞上来,大家还可以饱吃一顿,一个右派的死尸捞上来,除了散发腐臭,毒化空气,腐蚀人的灵魂,还有什么用?何况湖面这么宽广,湖水这么深,一个暴风雨之夜他去投水,湖边连个脚印也没留下,你知道他投到哪里?到哪里去捞?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们这些活狗惜死狗,那么,有种的,你们这些死右派,就打浮泅去捞,去捞呀!”
听到他的厉声责骂,围观的人纷纷离去,虢栋臣又转过身来偏着头,用挑剔鄙弃的眼光上下打量我,皱着眉头,百思不解,阴阳怪气地说:
“嘿,骑着辆破自行车,揣着个烂公文袋,看样子,你还是个鸟干部,怎么,觉悟程度还不如一个落后群众?你知道与死狗一般的右派穿一条裤子,是什么性质?好,今天我不计较这些,特别优待你,八千亩的内湖,彻底向你开放,让你仔仔细细去打捞。只是我得老实告诉你,这家伙死了快一个星期了,臭肉可能早被鱼吃光,也许还能捞上几块黑骨头。你要了解什么情况,到那时,你就抱着黑骨头伤心伤意地去问他。对了,我还没有问你的高姓大名,届时我好向你们单位,介绍你的万里也难挑一的英雄事迹。”他边说边走出牛棚,好像志得意满、满目空一切的凯旋的将军。
“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漏划的右派,农场办公室不要的所谓干部,也狐假虎威。呸!真不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对上摇尾乞怜,是条狗;对下凶神恶煞,是魔鬼。人不知自丑,马不知面长,恬不知耻!”
众人瞧着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个个圆睁怒目地说。虢栋臣才走出那么几步,汹汹的骂声已经“充耳”,可是他知道这里的人对他知根知底,没有几个怕他,同时焦礼达也总结了经验教训,不再支持他无休止的斗争,因此他也只好装作“不闻”,匆匆逃走。就在这时,牛棚外传来人们亲切的呼唤:
“池老师,又来看祝大哥了,你真是天上多情多义的七仙女!”
我听说新荷来了,一个箭步走出了牛棚。太阳才升起来,湖洲上的嫩草上的露珠还闪着光芒。不远处,一个身材颀长、面色苍白的女子,背着阳光步履蹒跚地向牛棚走来,恰与像逃走似的虢栋臣打个照面。池新荷不认识他,他可被池新荷的美艳深深地慑服了。由于当年他弟弟虢富天在地下党领导下,从事革命斗争,被gd沉于青龙潭下。解放后被追认为烈士,因此他爸爸自然是烈属。刚解放的那年的元旦,地区文艺汇演,给他爸爸送来一张优抚券,他闹着要去,他爸爸就把优抚券给了他。汇演中,池新荷姿容、歌喉,在她心中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可此后却无缘见面。以后,他由于是烈属,又读了初中,因而也就顺顺当当地参加了工作。又由于会溜须拍马,虽工作上无所建树,却当上了副科长。可整风反右后期,他鹦鹉学舌,写了些大字报,几被划为右派。后来下放的农场劳动。听说前不久池新荷来看过你竹海,他屡屡对人忿忿地说,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爱上个死右派,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今你姓竹的右派死了,她又来了,他现在要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他粘住她,与她搭讪寒暄,如有可能,他定要离掉他家里的那个黄脸婆。他脑子里不时闪现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令人尊敬的神圣的教师,怎么会对一贯死不悔改的右派分子念念不忘呢?他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池新荷,嬉皮笑脸地挑逗说:
“我叫虢栋臣,是农场管理右派的干部。正像凡法国人知道拿破仑,可拿破仑并不知道每个法国人一样,你不认识我,我可早就认识你。池老师,你年纪轻轻的,这么漂亮,又多才多艺,当年地区文艺汇演,你的一曲《黄河怨》,勾得我魂飞魄散,至今一想起,仍意动心摇。现在,称你为带个‘老’字的‘老师’,我真的说不出口。我呼你小池,池小姐,嘿嘿,嘿嘿,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