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夜茶品梦32杯弓蛇影,剧毒毒蛇竟无毒;叶公好龙,真龙现身吓昏头1
尤瑜与竹海肩并肩地站着,面对窗外瑟瑟的风,萧萧的雨,黑黢黢的夜,默默地望了好一阵,似乎看清了一些东西,弄明白了一些问题,又回到座位上坐下,尤瑜感绪万端地说:
“咳,这些年来,风风雨雨,事事物物,让人捉摸不透,新荷更是惊魂不定。夜阑时,梦醒后,她也一时笑,一时哭。我问她,她神秘地说,她有时见到你乘一叶扁舟,紧跟峨冠博带的屈大夫,乘风疾行;有时见到你变成了闹海的哪吒,尾随着放浪不羁的李太白,入水捉月,而她便疯疯癫癫地笑?有时她又看见你蓬头跣足,被牛头马面驱赶着走过奈何桥,她不由得不失声痛哭。你们两个啊,真是心有一点灵犀,气味息息相通。好在如今险滩已过,风平浪静,改天,我下厨,让你与新荷好好叙叙,卸下这二十多年来的恩恩怨怨的重担。”
“先生——,先生,茶——来了!”
此刻,那个头戴宽边礼帽、身着蓝色长袍、耳根夹着根点着火的细长的纸捻、手提鹤颈嘴茶壶的老汉,又推门进来,站在距米多远的大门口,很有节奏地弯了弯腰,微笑着亲昵地压低语调拖长声音说。庄重的话音刚落,一股热气腾腾的彩虹状茶水,从茶壶的鹤颈嘴冒出来,自空中倾泻而下,在茶碗里形成个小漩涡;碗里的茶刚满,倾泻的茶水就打住,没有一丁点洒到茶碗外。然后又十分庄重高呼:
“先生——,请慢用!”
然后老汉又擎着鹤颈嘴茶壶,很有礼貌地弯着腰退回去了。尤瑜喝了口茶,望着怪模怪样地退回去的老头,笑着说:
“世事的递嬗,能如这老汉准时筛茶就好,不要像这瑟瑟风,萧萧雨,来去无常,更不要如迅雷暴风,霎时毁灭一切,那么,世人就会少走多少错路,少却多少痛苦,历史也会减少多少曲折!果真如此,我们也许会阴阳易位,这个社会的发展也会异样。竹脑壳,人们常常侈谈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其实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说认识了这种规律,即使是最伟大的人物,恐怕也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我鲁钝,几十年来,几乎像误入迷宫的老鼠瞎撞,竹海呀,你能不能为我指点迷津?”
“尤瑜呵,二十多年来,我四处碰壁,四面楚歌,最终碰得头破血流;而你能在矛戟森然的夹缝中,似游鱼自由穿行,没有损伤几根毛发。谁是千里眼,谁是盲人,岂不一目了然?你要我来指迷津,那不是以盲导明,以聩发聪?不过仔细思量,大自然伟力的运行,人类社会的发展,也不是没有规律。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认识这规律的过程。认识正确,付诸实践,个人的发展就会一帆风顺,历史的航船就能绕过急流险滩。认识错误,撞岩碰壁,樯倾楫摧,最终粉身碎骨,葬身鱼腹。不过,人们总坚信未来的社会美好,人人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大多数人的这种矢志不逾的追求,必然导致人们认识的正确多于错讹,真理多于谬误,因此,历史的发展虽然迂回曲折,可进步光明的大方向始终不变,严冬过后,就会迎来明媚的春天,社会发展的每一次迂回后,就会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回溯这些年社会曲折发展的轨迹,咀嚼自己人生的苦果,竹海很有些感慨,就脱口这么说。
“竹海啊,既然自有史以来,人们对自然与社会的认识,有正确与错讹之分,升华到理论就有真理与谬误之别,那么,现在有人说,在整风过程中,‘极少数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向党和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放肆地发动进攻,妄图取代的领导,对这种进攻进行坚决的反击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只是反右派斗争扩大化了。’依你看,这种认识是不是达到了的真理高度?是不是也如你所说的,社会发展经过一次迂回后,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而这种认识这个新台阶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
尤瑜向来只喜欢谈摸得着的实际问题,不喜欢高谈阔论不切实际的理论,因此进一步针对实际提出疑问。竹海沉思了片刻,站起来在房中踱步,如抽丝一般,悠悠地说:
“这是个理论问题,我也不一定能说清。我想,大凡理论来源于实际,理论是否正确,还得用实践来检验。凡事物质的改变,总与量有关系,过了一定的量,质就会发生变化。一个苹果烂掉了百分之九十九,总不能说基本上是个好苹果。六个人‘犯罪’,你抓了八个,可以说‘扩大化’,你抓了九或十个,再说‘扩大化’已属勉强,你若抓上一百,一千,乃至一万,就再也不是什么‘扩大化’,那就是一场与希特勒屠杀犹太人一样的蓄意的谋害了。二十几年前,反右斗争中抓了五十五万右派,二十年后,经中央核定,中央一级没有抓错、不能改正的大右派只有五个,外加一个二十年后不肯承认错误的大学生中央圈定不能改正仅九个。加上地方还没有来得及改正的,总起来全国没有改正的也不足五千人,并且有的还在继续改正中(据当年任统战部长李维汉的回忆),可见这次运动中,错划的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一个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搞错了的运动,难道还要肯定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吗?因不足五千人有‘罪’(就算他(她)真的有罪),而令五十五万的无辜者陪着他们‘赴刑场’,且达二十年之久,这种明目张胆的群体迫害、践踏人权的行径,岂能以‘扩大化’轻描淡写了之?再说十年文化大革命被整的干部中,免不了也有少数几个贪赃枉法、作风败坏的,那么能不能因为有这么几个败类的存在,就能说文化大革命是‘完全正确的和必要的’?可见反右派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一样,错误远远超过了一定的量,性质当然发生了根本变化。如果有人还要将一个腐烂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苹果,剔除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的腐烂部分,食用其中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他认为没有腐烂的部分,甚至还认定这个苹果基本是好的,那么,这个人不是比葛朗台还吝啬千百倍的不可理喻的疯子,就是自欺欺人的骗子!因此,我们不是疯子、骗子,我们没有理由肯定一个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反右派运动是‘完全正确和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