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是深夜来的,小镇毁了,敌人扩大了搜索范围,这时候回镇上,比待在河边安全。
街上泥泞的是雨,枯红的是血,有执枪的人来回巡看,他们钻入坍塌的窄巷。
一面墙倒下,压在另一面墙上,上方只余下半寸天空,间隙低仄,直不起身子,墙那边有枪响,砖瓦震落下来,明楼把手遮在孩子头顶上,他们摸到了镇上唯一的小诊所。
诊所炸毁了半间,廊上横了几个人。两人小心绕过去。
明楼伤在左侧肩胛和脊骨之间,子弹来时,在水中是逆流,所以嵌得不深。得难为孩子,帮他一把。他行么?明楼想,行的。
诊室还在,医用不全。他向手术台上掠了一眼,够了。
他从一室杂物中,扫开一小片空地,和孩子面对面,席地坐下。
他在两人中间,放下一只白托盘,上头的物品一样一样给孩子看,半瓶酒精棉,一把手术刀,一支止血钳,一管破伤风针剂。
孩子起初不明白。
明楼坐直了一点,把孩子也扶端正,他说,第一堂医学课,枪伤急救。
他说,枪伤的入点很小,内部的伤会大一点,子弹停留的位置,不是一眼就看得到。表面有灼伤,所以不平缓。
孩子看着他的眼睛,听得专注。
他接着说,将近十二个小时了,血液和组织液会结痂,所以取出子弹之前,先把结痂清理干净。他拾过止血钳,夹了一片酒精棉给孩子看。
孩子懵懂地,浅浅点了一下头。
他又拾起手术刀,说,把表面划开,子弹在里面,别被它吓住,别着急,看准了……
孩子忽然明白了。他是在教他,怎么帮他把子弹取出来。
他被吓住了,他没哭,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泪不停往下落。
好多年以后,明楼还反复梦见阿诚当时的样子。
到处是敌人和废墟的小镇上,心爱的孩子,他没说过一个字害怕,只是哭得无声无息。
在梦里,明楼分不清那是当时的心绪,还是至今没放下的愿望,他想支持得再久一点,他怕有一天,他得离开,得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檐外是细雨,炮火纷飞,窗里,明楼和孩子轻抵着额头,他说,不许哭了。在学校的时候,男生一年只许哭一次,女孩子可以哭两次,你今年哭过多少次了?
孩子摇头。
明楼又说,你还哭,那我也哭了。
孩子一听,一下就不哭了。泪还在落,他抬手不停地抹。
明楼让他平静一会,找了一支生理盐水,挽起袖口,在静脉上打了一针,教给他怎么注射。
他让孩子把他教的,复述一遍。
几乎一字不差。尽管吓懵了,声音也在抖,可是,什么都没忘。
背完了,他又教他执止血钳和手术刀的姿势、力道,学得真快。
是在那时,明楼相信了,他们不会死在这里,那个孩子以后,会有最好的未来。
他放心地,把命交到了他手里。
==========
阿诚在梦里也不记得,他是怎么完成的。
那个人没告诉他,会有多疼,他在那个人身后,看不见他忍着疼的样子。只记得,他流了好多血。
绷带还没裹紧,轰炸就来了。
一声巨响,窗一下破开,火焰倾泻进来,气浪把两人一卷,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