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利高里笑了。他怎样也不能理解老头子那种天真的喜悦心情。
葛利高里认真地询问起牲口和财产是不是都完好无损,粮食损失了多少,但是他发觉,跟上回见面时一样,谈论家务事,父亲毫无兴趣。老头子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有什么使他更揪心的事儿。
而且他很快也就把心事说了出来:&ldo;葛利申卡,现在怎么办?难道还要去服役吗?&rdo;
&ldo;你这指的什么样的人?&rdo;
&ldo;老头子们哪。就拿我来说吧。&rdo;
&ldo;现在还不清楚。&rdo;
&ldo;那么说,也要跟着出发啦?&rdo;
&ldo;你可以留在家里。&rdo;
&ldo;你说话可要算数嗅!&rdo;潘苔莱&iddot;普罗珂菲耶维奇高兴地喊道,激动得在厨房里一瘸一拐地踱起来。
&ldo;老老实实坐下吧,你这个瘸鬼!弄得屋子里尘土飞扬!一高兴啦,你就瞎跑一气,像只瘦狗,&rdo;伊莉妮奇娜严厉地吆喝道。
但是老头子根本不理睬她的吆喝。从桌子到炉子,来回瘸了好几趟,一面笑,一面搓手。他突然产生了怀疑:&ldo;你真的能放我回家吗?&rdo;
&ldo;当然能啦。&rdo;
&ldo;可以写张证明书吗?&rdo;
&ldo;当然可以!&rdo;
老头子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要问明白:&ldo;证明书嘛……不盖大印可不行,莫非你身上带着大印吗?&rdo;
&ldo;没有大印也行!&rdo;葛利高里笑着说。
&ldo;啊,那就没有说的啦!&rdo;老头子又高兴起来。&ldo;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rdo;
&ldo;明天。
&ldo;你的队伍开到前面去了吗?是开往梅德维季河口吗?&rdo;
&ldo;是的。爸爸,你不要去操心服役的事儿啦。反正很快就会把像你这样的老头子都放回家的。你们早就服完了兵役啦。&rdo;
&ldo;上帝保佑吧!&rdo;潘苔莱&iddot;普罗珂菲耶维奇画了一个十字,看来是完全放心了。
两个孩子醒了。葛利高里把他们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轮流亲他们,含笑听着他们卿卿喳喳叫嚷了半天。
孩子们头发的气味多香呀!散发着太阳、青草和热烘烘的枕头气味,还有一种使人感到无限亲切的什么气味。他们--都是他的亲骨肉--也真像草原上的小鸟。而父亲那两只抱着他们的、又黑又大的手,却是那么笨拙。他这个刚离开鞍马才一昼夜的骑士,在和平环境里,显得是那么陌生、格格不人,--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大兵味儿、马汗味儿、苦涩的长途行军气味和皮带的臭味……
葛利高里的眼睛里泪水模糊,胡于底下的嘴唇直哆嗦……有三次他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直到娜塔莉亚扯了扯他的军便服袖子,才明白过来,朝桌边走去。
变了,变了,葛利高里变得完全不像从前那样了。他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连童年时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现在--却眼泪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嗓子眼儿里就像有只小铃挡在无声地响着……不过,这一切可能都是由于他昨天夜里酒喝得太多了,而且整夜没有睡觉……
达丽亚把牛赶到牛馆的牲口群里去牧放,就回来了。她把含笑的嘴唇送给葛利高里,当葛利高里开玩笑似的理了理胡子,把脸朝她凑过去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葛利高里看到,她的睫毛好像风吹的一样,哆咬了一下,霎时间闻到了从她那徐娘半老的脸颊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
达丽亚依然如故。好像,不论什么样的苦恼,不仅不能压倒她,甚至不能使她屈服。她活在世界上,就像根红柳枝:娇嫩、美丽,而又不是高不可攀。
&ldo;你还是这么漂亮!&rdo;葛利高里问。
&ldo;就像路边的天仙子花!&rdo;达丽亚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堆笑地回答说。然后走到镜子前头,理了理从头巾里技散出来的头发,显得更漂亮了。
达丽亚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是压不倒的。彼得罗的死似乎是沉重的一击,但是刚一苏醒过来,她变得对生活更加贪恋,更加注意修饰、打扮……
把睡在仓房里的杜妮亚什卡也叫醒了。祷告以后,全家坐下来吃早饭。
&ldo;哎呀,哥哥,你老啦!&rdo;杜妮亚什卡惋惜说。&ldo;变得灰溜溜,像只老娘。&rdo;
葛利高里面色阴沉,隔着桌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ldo;我本来就该老啦。我老了,你也该找个新郎出嫁啦……不过我有话要对你说:从今天起,你就忘了米什卡&iddot;科舍沃伊吧。如果以后叫我再听到,你还想他想得神魂颠倒,我就踩住你的一只脚,抓住另外一只脚,就像撕癞蛤蟆一样,把你撕成两半!明白了吗!&rdo;
杜妮亚什卡脸涨得通红,像朵罂粟花,热泪盈眶地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恶狠狠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在他残忍的脸上--胡子里甜出的牙齿上,眯缝着的眼睛里--更加明显地表露出麦列霍夫家族特有的那种野性。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是这个血统的呀!她从窘急和委屈的复杂心境中稍微平静下来以后,低声,但是非常坚定地说:&ldo;哥哥,您知道吗?谁也不能给自己的心下命令呀!&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