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头……”李舟阳对着泼皮老头是真脾气好,就这样还没把他脑袋削下来当球蹴鞠踢,姬洛就知道这样下去要坏事。
小老头撞人不动,又被逼到夹缝里跑不脱,泄了气屁股腚子往地上一跌:“破事儿多,你说吧。”
关心则乱,当真要讲,李舟阳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倒不是狠不下心,而是他长年“大局为先”惯了,心头盘算,知道这小老头头铁,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种,又碰上的是杀妻灭子的大事儿,和盘托出这人怕是拼了命都要下山,而如今秦军搜山,哪里容得他乱走坏事?可如果不说,又显得不近人情。
室内一时诡异的安静。
“喊你讲你又不讲。”老吴头摊手,烦来个白眼儿,“这地方我也住了几十年了,人堆子里一扎,谁悄摸着放屁我都门儿清,你就说吧,是我婆娘一气之下把屋子烧了回娘家?还是我那俩个野小子跟人打架人闹上门来?”说着,他自己先回过味儿来,“不对,这些事儿都鸡毛蒜皮,让你跑一趟还不值当,难道是有人冲着我的剑来的……三月前给你打的那柄有问题?”
老吴头刚说完,目光躲闪,偏正好瞅见姬洛挂在腰间的佩剑,支吾着:“这不就是我……哎呀,李公子你就说吧,总不至于天塌了吧!”
这老吴头猜来猜去,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小事,可见他也从来没想过会招致无妄之灾。
姬洛叹了口气,他和李舟阳不一样,不想死瞒,于是上来当了一回恶人:“老丈人,山下如今一片火海,云中村……云中村已经没有活人了。”
老吴头倒抽了一口气,半晌后看向李舟阳,一字一句竟然格外镇定:“如果我不拉下老脸追问,你是不是打算一棒子将我敲晕捆走?怕我不跟你们走?怕我知道真相不顾一切扑下山,好叫你们‘救人’的壮举付诸东流?”
李舟阳收剑,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才从怀中取出吴大娘交付的书册,躬身弯腰放在小老头鞋边。
“呸!”老吴头抱着双膝,非但没为他们救人而感恩,反而语出刻薄:“大崽子小时候常跑去村口听人讲戏,说那些个江湖侠士救人,反被被救的带累——要不是腿脚不好跑不动路的,半道上摔个狗吃屎,被人撵上;要不便是死活吵嚷着要回头去送死,被追兵发现给逮了的,我听了过后,当时就给了他两棒子,什么叫人之常情啊?你们都是活得理智不落俗的,偏我们这些老不死都是糊涂蛋?”
“跟前死的是老婆孩子,你叫我拍拍屁股,说什么……什么保全为上,撒丫子逃命,好像死的不是自己,活脱脱都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人?这样的人你们真的敢救吗?”老吴头长出一口气,理也没理那两本书册,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走到炉火前,取铁胚,拿大锤,趁熟热锻打,“咚咚咚”三声,仿佛捶在人心头上。
“被救的也好,救人的也罢,凡事都讲个你情我愿不是,生死多半都是个人的选择。莫说节哀,你俩个走吧,我是屁股都不会挪一下,等我打完这把剑,明早下山看看那臭婆娘,早知道上次就不推诿你的酬金了,留下来给她打个金簪子也好……还有我那两个小崽子,传什么手艺,读书多好,读书人清贵,肯定比我们粗人会想事儿,也就不会留着你们在这人暗肚子里骂我蠢笨迂腐了。”老吴头沉吟了片刻,碎碎念着背过身去不再看后头的两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一时间显得格外诡异。
姬洛几乎愣怔在当场,起初他还只觉得这人说话粗陋,时不时阴阳怪调,但如今听了一席“高论”,心头升起过往从没有过的情绪——
就像他说的,话本子讴歌英雄,那些没用的、无能的、等人来救的所谓弱小的人往往成了彰显英雄大义中的“垫脚石”,被看戏的人一通痛骂,批评一通“拖累”,但谁又曾考虑过,拖累也是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不是人人都有高超觉悟。
听着打铁声,姬洛觉得有些可笑,这就像一个悖论:李舟阳想要救人,不论出于朋友还是道义,但对老吴头来说,也许家破人亡那一刻,他就只想死。
“不行,你现在必须跟我走,我送你去剑谷避难,你是有天分的,往后再活个二三十年,你想打多少剑就有多少剑!吴大娘已经死了,你……我是非救不可!”李舟阳倔脾气上头,从地上捡起老吴头正眼未瞧的书册,强行过去拉住他挥锤的手臂,逼迫他注目白纸黑字的心血。
姬洛刹那间以为回到了那夜的荆江舵,无情的剑客蛮不讲理地同他争抢代学坤的证据——
是啊,对于李舟阳来说,他才不管别人究竟怎么想,只要他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够了,比如当初的夺物谈判,比如眼下的救人。
那一瞬,姬洛悟出了一个道理,是他这样依傍智慧盘算的人从来没有想过的另一种可能:也许有时候看起来正确的、值得的,只要放弃就会让人觉得惋惜的选择,而实际上是别扭的、违背初心的,寻常人不会想也都不会做出的选择。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个时候遵循理智,还是依凭本心呢?
这时候,老吴头劈手抢过那两册书页,当着两人的面转头给扔进了熊熊燃烧的打铁炉,随即嗤笑一声:“我没有天赋!”
锤子当啷一声落在脚边,老吴头抱着头,很是痛苦:“老头子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所谓的执着追求的天赋,不过是我觉得来钱最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