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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第1页）

要问美国文化中是否还有可取的方面，是否还有值得中国人学习的东西，闻一多的回答是往往是否定的。置身美国的闻一多，时常对中美文化进行比较，并且总是得出中国文化远胜于美国文化的结论。&ldo;呜呼！我堂堂华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礼俗、文学、美术，除不娴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rdo;（9）这是抵达美国半月后写给父母信中的话。在闻一多看来，除了&ldo;制造机械以为杀人掠财之用&rdo;外，中国并没有其他方面不如美国。换言之，一个中国人，如不想学习用以&ldo;杀人掠财&rdo;的机械制造，就根本用不着到美国来留学。类似的话，此后闻一多还不只一次说过。例如，在1923年1月14日致父母信中，闻一多又说：&ldo;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rdo;除了&ldo;制杀人之枪炮&rdo;外，美国没有任何方面优于中国，‐‐看来，这确实是留学美国期间的闻一多所牢固秉持的观念。在这封家信中，闻一多还写下了这样让我瞠目结舌的话：&ldo;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rdo;（10）宁可联合日本以抗美，而不愿与美国携手以御日，‐‐1923年的闻一多有这样的思想，真令人感慨。此时的美国，已向中国归还庚款。因为有了这还回来的款子，才有清华学校，才有闻一多在清华近10年的免费学习生涯，也才有闻一多在美国的免费留学。（11）至于日本，侵吞中国的野心此时已有所显露。甲午海战后，日本迫使中国签订了&ldo;丧权辱国&rdo;的《马关条约》；1914年，日本出兵强占山东，随后又向中国提出了&ldo;二十一条&rdo;侵略要求------这些，闻一多当然都十分清楚，然而，他仍然觉得宁可与日本&ldo;亲善&rdo;也不能与美国友好，说留美时期的闻一多其实满怀着对美国的仇恨，也不无道理吧。闻一多1923年说的这几句话之所以令我瞠目结舌，还因为令我想到了十五六年后汪精卫、陈公博们的汉奸理论。日本全面侵华后，汪伪汉奸便拼命强调&ldo;中日亲善&rdo;以抗欧美，强调以东方文化抵制西方文化。当然，结果是&ldo;中美亲善以御日&rdo;，而且也正因为&ldo;中美亲善&rdo;，才终于把日寇赶出国门。读闻一多1923年在美国说的这些话，我惊异于汪伪的汉奸理论竟在这里找到了源头。不过，我得赶紧声明，我丝毫没有说闻一多也有汉奸思想之意。抗战时期闻一多是坚决的抗战派，绝不可与汪精卫、周作人等混为一谈。抗战时期，当闻一多坚决主张抗战并目睹&ldo;中美亲善以御日&rdo;时，不知是否想起过自己当初留学美国时说的这些话？如果想起过，又不知是否为自己当初思想的偏颇、混乱和情绪化而羞愧。

讴歌中国和东方文化、咒骂美国和西方文化，似乎成了闻一多留美期间的主要工作。闻一多积极提倡所谓&ldo;中华文化的帝国主义&rdo;（12）对一些同胞表现出的在他看来是&ldo;数典忘祖&rdo;的现象痛加斥责。这期间，他写了《火柴》、《玄思》等新诗。他自己说写这些诗就是为了&ldo;痛诋西方文明&rdo;，并且因此而感到一种满足：&ldo;这几天的生活很满意，与我同居的钱罗两君不知怎地受了我的影响，也镇日痛诋西方文明。&rdo;（13）读闻一多留美时期的书信、诗歌等文字，我们感到他真是日坐愁城，难得有片刻的心情舒畅。只有写了几首&ldo;痛诋西方文明&rdo;的诗后，他才有一点&ldo;满意感&rdo;，他剌猬一般团缩的心才有所舒展。闻一多自己痛恨西方文明，对留学生中不像他那样痛恨西方文明者自然也生出些痛恨。在致闻家驷信中，他曾说：&ldo;我自来美后，见我国留学生不谙国学，盲从欧西，致有怨造物与父母不生为欧美人者，至其求学，每止于学校教育，离校则不能进步咫尺，以此虽赚得留学生头衔而实为废人。我家兄弟在家塾时辄皆留心中文，今后相袭，遂成家风，此实最可宝贵。吾等前受父兄之赐，今后对于子侄当负同等责任，使此风永继不灭焉。&rdo;（14）&ldo;盲从欧西&rdo;固然有所不妥。但背井离乡、抛妻别子，飘洋过海地到欧西，当然是要学习欧西的东西，如仍念念不忘&ldo;中文&rdo;、&ldo;国学&rdo;，又何必走出国门呢？

作为留美学生的闻一多（4）

这一层，闻一多想到了吗？

四

他当然想到了。

对出国留学的必要，对在美国生活的意义，闻一多还未走出国门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及至到了美国，这种怀疑更一天天深重起来，而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闻一多留美期间怀乡情绪那么强烈。读闻一多留美期间的书信、诗文，总能感到那种浓得化不开的乡愁。&ldo;归心似箭&rdo;四个字用来说明闻一多居美时期的心态，并没有多少夸张的成份。如果把这归因于闻一多感情特别&ldo;脆弱&rdo;、特别&ldo;没出息&rdo;，对故土有着异乎常人的特别深切的依恋，那恐怕就多少是一种误解。闻一多的特别思乡，与其说是对中国这片故土有着异乎常人的依恋，毋宁说是对美国这片异土有着异乎常人的抗拒甚至厌恶。正因为感觉不到留学美国的意义，正因为不能为自己的背井离乡、飘洋过海给出一个有力的解释，所以对祖国的思念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泛滥。对留学意义的怀疑与怀乡成正比地增长着。在作于留学时期的那首著名的《太阳吟》中，闻一多对着太阳喊道：&ldo;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又与你何妨？&rdo;留学美国，对闻一多来说，竟如同受刑。正因为如此，他请求太阳：&ldo;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