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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在树上喊话的布谷鸟1(第2页)

集体户的门上拴一缕绿毛线绳,它代表锁。金榜进门掀一下炕席就生气,金榜说:“咱姐就忍心让咱睡在精湿的谷子上?”

杨小华从后地里回来说:“家家都摊了谷子。”金榜说:“我在这上睡不着觉,躺着不舒服。”杨小华不想提谷子,问金榜们背的什么怪包。金榜说:“这是马桶包,正时兴呢。”杨小华问:“偷的?”金榜说:“几个孙子心甘情愿送的。电工刀子往桌上一掼!”杨小勇去舀水,腿上的伤暴露了。杨小华说:“你怎么瘸了?”杨小勇说:“踩到冰上摔个仰八叉。”杨小勇没告诉杨小华他在城里打架。但是,他回到锦绣当天就去找队里的年轻农民山东子。山东子姓陈,因为跟父亲从山东逃荒过来,烧锅的人叫这一家人都是喊山东子。

杨小勇说:“山东子,你过来,我得胖揍你一顿。”

山东子怕金榜,不太怕杨小勇。山东子说:“你揍我,也得因故点儿啥。”

杨小勇说:“就因为一个小子长得像你,我冲上去帮他打,才瘸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知道不。你从今儿起出工一百天,算我的工分。”

山东子问:“你不是回城了吗?”

杨小勇在城市里待得并没有意思,去过电影院和浴池以后就躺在床上听父亲叹气翻身。杨小勇出门去公共厕所,两伙农民正因为争夺粪池里的粪便在打架,一方牵一匹枣红马的粪车,另一方牵一灰青马的粪车。一个农民已经下到冻实了的粪坑里,就是这个人长得像山东子,正拿十字镐大声朝上面骂。杨小勇想:正待着无极六受(无聊),上吧!杨小勇用半分钟看清了敌我双方,立刻夺了一件铁锹向另一伙劈过去,最先动手的是杨小勇。胡同里完全乱了,十几个人追打在一起,杨小勇舞起了长柄的粪勺,对手不敢近前。然后他钻进围观的人群逃了。跑了两条胡同,叫来了同户的另一个知青。杨小勇说:“今天帮的就是山东子。”知青问:“要帮谁?”杨小勇说:“到地方我再告诉你,我奔谁去,你就跟着上。”杨小勇扑倒了一个人,抢下鞭子,腿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两伙农民很快散了。一个戴眼镜的人说:“快滚回乡下得了,全是屯二迷糊(对农民的蔑称)。”杨小勇追上,想拉那个人的自行车后架。肩上受了伤的知青拉住杨小勇问:“老农打架,你掺和什么?”杨小勇说:“你没瞅见粪池子里那个二迷糊长得像咱队山东子?”知青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厨房里,杨小华跟住杨小勇问:“你的腿怎么摔的,说实话,你!”

杨小勇笑眯眯地唱京剧,算回答她:

战士们杀敌挂了花,

不能啥都告诉你沙妈妈。

从死里面缓过来的土地又有了生气。农民的孩子拿着金黄耀眼的玉米面饼到处走,他们的父亲用木杆把房梁上挂了一冬天的种子们挑下来。金榜他们都没有出工。也许是在回锦绣火车上,每个人的屁股后面都沾了漆黑的沥青,他们拿刀子刮裤子,上身穿着大衣,下面露出健壮如牛的光腿。杨小华说:“快扬粪去吧。”金榜他们说:“心难受,不去。”杨小华说:“你们还有心?”金榜他们说:“没心,肉皮子难受。”杨小华把锅盖当砧板,切土豆丝。她能把土豆切成那么细,洗成那么白净。

湿谷子炕干了,疏朗地从手指缝里流下去,沙沙发响。农民家的谷子都有专人收到队上,入了仓。只有集体户没人来过,把他们给忘了。金榜说:“睡惯了谷子,没有还不行,这是队里照顾咱伤病员,给咱多加了一床厚褥子。”烧锅的知青就在干燥柔软的褥子上翻来覆去,唱任意编造词的歌:

娘呵,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那谷堆上。

让儿的后腰硌得慌。

现在,他们正在大笑,因为歌词编得绝妙。有一个知青爬起来说他母亲花五十块钱请人包了两只沙发,又软又有弹力,坐着比炕舒服得多。金榜他们受了启发,全起来穿衣服,决定做一只沙发。金榜在柔顺如鸟羽毛的春风里面走。他的心情好得像早上的向日葵花盘,香粉四散。金榜到场院上抱了一大捆谷草往回走。土坯做框架,草把做扶手,金榜扯了他的棉被面蒙在土制沙发上。每个人都上去试试,努力分开腿,后仰着,故意做出被弹力冲起来的样子。杨小勇说:“好像拔牙的椅子。”杨小勇决定请山东子来试。山东子坐下问:“能不能抽烟?”大家都说能。山东子仰着抽烟,烟灰烧了破棉袄,他马上不坐了说:“不好,这玩意儿跟没坐着似的,屁股不着地,坐云彩一样,不好!”山东子又点上烟走了。金榜说:“真不会享受,咱弄块兽皮包上,就是威虎厅里的座山雕了。”

杨小华进来说:“咱那几条狗不光看院子,还霸着道,不拴住早晚让人给勒死。”

金榜说:“勒我一条狗,我勒他全家。”

杨小勇有点儿殷勤,请杨小华来试沙发。

杨小华生气了,看都不看墙角堆的那摊东西。只拿两只精巧的小手擦鬓上的汗。她说:“你们就不争气吧。”说完直接出门。

金榜说:“别惹唬她,就当她是咱妈。”

杨小华走得太用力了,颠簸的土路把她显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像这种走法,用不了多久,杨小华就会拐到天边上去。杨小华去亚军家问男孩:“你嫂子在吗?”男孩不说话,抓过狗的头,按低了,他坐上去。男孩用这个动作表示亚军在家。

杨小华说:“我想转户,一天也不想待在烧锅了。”

亚军说:“过去的八年全白干了?金榜小勇他们再驴,也不是全没人性,别想屎窝挪尿窝了。”

杨小华说:“熬不出头了,我心里明白。”

亚军的儿子在她的怀里蠕动,用小手抚弄她纷乱的头发。地上的男孩望着她们,屁股下面随着狗的头摇荡着,好像坐着秋千。杨小华想:谁不比我活得像个人?

现在,金榜几个全靠在沙发上,用蜡烛的火苗烧一根针。杨小勇在城里见到别人肩上刺了个血字。金榜说:“咱全在右膀子上刺个‘干’字。两横一竖,好刻。”大家问:“都干什么?”金榜说:“什么都干,没咱不敢干的事儿!”杨小华看见一屋子人都脱掉单只袖子。

她说:“又要干什么?”

杨小勇说:“什么都干!”

针尖刚划到肉,血珠立刻冒出来。“干”字的笔画少,想刻在皮肉上却不容易。有人提议上风里走走,说凉风能减轻肩膀上的疼。屋子里马上空了,门全敞开,让春天的风进来。蒙沙发的大布飞扬,它要升空。泥地上滚着刚擦过血的玉米秸芯。

114。游荡到了锦绣的画匠

什么鸟都到树上叫了。农民不喜欢布谷鸟,叫它臭咕子。农民喜欢喜鹊,叫它起翘。麻雀,农民叫家雀子。布谷鸟叫得最热烈的时候,画匠穿过正在育苗的一片杨树条枝进入了锦绣。在田里翻地的农民都停住,牛也停住,他们都以为这个挑木箱子的是走乡串户的理发匠。他们说:“万物返阳,连剃头修脸的都活润了。”

住柳条沟的接生婆坐在火炕上,玉米秸的火焰把这衰老的女人架高。她用两只苍黄的手扶住黄泥加碎麦秸的窗台。经过一个冬天,她的眼睛里生了翳。接生婆说:“画匠你坐在炕头,自个儿摸烟笱箩,自个儿卷上,我问你画寿木得几天?”画匠说:“看老太太要画点儿啥?”接生婆说:“你能描画个啥?”画匠说:“要论画,全套的二十四孝我都会,官家不是不让吗。”接生婆说:“我的寿木,上画蓝瓦儿的天,下画黑实的地,天上祥云,地上莲花,你能描画不?”画匠说:“能。”接生婆说:“料就在仓房里,你麻溜儿画,瞅好了,我好松地(安心地)闭眼睛。”画匠说:“夜黑了在哪旮歇着。”接生婆说:“上具体户找宿去。”画匠着急了,他不想和知青住。接生婆说:“我儿子是队伍上的,回来那阵子都认得他们,找个宿儿还算事吗?”画匠不同意,坚持住仓房。一路上,他听说马脖子山上有叫铁男的知青,连活喜鹊都逮了烧着吃,毛管没拔净就吃光了。

画匠已经快十年没画了,一年前,有个远亲央求他画棺材,才偷着恢复了。画匠自己说成是把活儿捡起来,好像绘画手艺是件小东西,随意放下又随意地捡。画匠用手量着接生婆的松木棺材,准备画八朵莲花。这个时候,有女人讲话,画匠向外看见了唐玉清正和接生婆在院子里。画匠想:这大姑娘满面愁云呵,像具体户的学生。画匠隔了一会儿走出去,对接生婆说:“我多一句嘴,刚才站当院那个,不像大姑娘,像个媳妇。”接生婆说:“你多言多语可不好!”画匠马上返回去往搪瓷碗里搅兑颜色。画匠想:我得告诉那姑娘一句,人挪活,树挪死,搁一个地场儿囚着,没好果子吃。到了第三天,接生婆挪着小脚过来,抚摸那些颜色的边缘,感觉云彩丰肥,花瓣敦厚。她问画匠:“明儿做啥?”画匠说:“明儿就剩勾金线。”接生婆说:“明儿给你抱两只下蛋的鸡,外带两盒槽子糕,你识足不?”画匠说:“识足了,老太太。”

夜里,画匠卷起自己的黑棉袄枕在头下,临时床铺挨着鲜丽发光的棺材,不过画匠不害怕。突然,有人拍门,院子里手电筒的光柱四处扫射。画匠想:抓我的!画匠浑身都抖,摸不到衣裳,连他自己的一双脚都摸不到。柳条沟四队的知青们从外面拨开门闩,一下子全站在屋子里说:“吓尿裤子了,来看你画的手艺怎么样!”很多年以来,画匠有讨好一切人的习惯,他摸到腰上拉出烟袋。一个知青说:“会画人像吗?”画匠说:“时兴的人不会,光会古装的,九岁黄香温衾,王祥卧冰求鲤。”知青打断画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全是封建迷信。”画匠为了缓和气氛,主动说他认识刚从锦绣转到他那个公社的知青王树林。柳条沟的都不知道谁是王树林。经过画匠的描述,知青们终于想到了公社照相馆里爱戴顶军帽的农村青年。他们再也没心情看棺材上的画了,义愤使他们气急败坏地在刚刚发芽的柳丛里走,抽打那些柔软的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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