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说:“那年我八岁,张着嘴,使劲儿唱‘党是太阳我是花’,今年我十九岁,下乡两年了。让我待你那么多年,我马上就跳井。”
车上的女人们听见跳井,都拿胳膊肘捣女知青,用农妇们特有的声调说:“掰扯啥呢,死丫崽子,啥都敢扯,咱屯井眼子小,把你卡在井沿上!”
女知青问:“这么多年,你没后悔过?”
刘青说:“后悔事儿小,我当着上千人说了话,建设新农村,我不能蔫回去。做事就得死心塌地。谁家的根上就是城里人?我爷爷就是农民,到我父亲才进城。”
女知青打断了刘青问:“可是我不知道什么叫社会主义新农村。”
刘青回了红垃子屯,把马套包和一串钥匙交给队长。
队长问:“咋了?”
刘青说:“我早说了,开了春儿我下大田。”
队长说:“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刘青的女人听说刘青不做保管员,拍打盛放干粮的帘子,把圆形给摔成了椭圆的。她像洼地里转不出去的旋风那样来来回回地走。
女人说:“你是扶不上墙头了,我找爹去!”
刘青说:“你找毛主席去也没用。墙根儿上搭把梯子,你以为人人都想顺着梯子上墙头?我就觉着站在地上挺好,为什么非要往上爬?”
女人说:“没见你这么浑脑瓜浆的人。”
女人在天黑的时候回娘家去,扔下刘青和正学习走路的孩子。孩子扶着刘青的膝盖就想到了车,她说:“车!车!车!”夜晚,刘青在腿上颠着女儿,给她学火车叫。她那颗很小又很鲜红的心完全满足了。
刘青对他自己说:“想有什么用兴!明天早起下地去。”
117。九级大风把陈晓克吹回来了
赵干事完全无意地盯住小协理员刚糊上墙的锦绣挂图,他一眼就看见了荒甸子屯。赵干事说:“黄鼠狼迷住的几个女学生咋样了,该回来了吧。”赵干事说完又去做其他。农民们想:“春天是个万物都发的节气,她们还是远远地待在城里头吧。”
紧接着刮了一场少见的春风,锦绣有上百的柴禾垛跟着风悠悠地跑散了。出门的人进了屋子,必定直奔水缸,舀了水来清洗眼睛里面的沙土。小知青洗不出沙,哭着胡乱揉。老知青们说:“把眼睛看到水面,睁着眼洗!”
风力最大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到天黑前,陈晓克坐上午的火车回了锦绣。他几乎两脚没有沾地,就给风直接送到马脖子山下。满山的榛树丛还没有变色,灰灰地迎着风,很凄惨地晃着蓬松的头。试试榛树的枝条,都已经随风软了。马脖子山想:这不是过去横踢马槽的陈晓克,他回马脖子山干什么!
第一个遇上的熟人是马脖子山生产队的队长。一条尿素口袋呼啦啦地飘着,半罩住队长的头,他只能看见对面来人那双穿胶鞋的脚。队长说:“毁了毁了,下地的麦种都扬二翻天刮跑了!”随后,队长向上看见陈晓克,布满尘土的脸上不自然,心里更加堵胀,应付一声,顶着风走远。集体户里的人正手脚忙乱,扯着一条棉被的四角,想遮挡窗外的风沙,他们要把被子钉在木窗框上。所有的人一起回身,看见穿一身蓝布工装的陈晓克正进门。他们说:“怪不得起了这股邪风,是什么人物回来了。”
铁男戴了一副风镜,使人琢磨不透他在镜片后面的表情。铁男说:“户长,听说你给分配到街道副食卖酱牛肉?没带两坨给哥们尝尝?”
陈晓克心里感到不顺畅,他说:“扯淡!我是正经拜的师傅,学的钳工。”
小红的样子一点儿没改变,辫子长了。她一直站在门槛上,脸上出奇地平静,有点儿不像能随时拉进两扇大衣襟里面的那个小红。铁男叫小红别站在高处,然后把手搭到小红肩膀上说:“你看小红的胸肌又发达了!”小刘靠着炕沿,并不说话,头发胡乱一团。几个月以前,每个人都不是这个样子,现在,他们变得又生又凉。陈晓克感觉这完全像电影里的情节,组织上盘查审问一个叛徒,他自投罗网,专演叛徒一角。陈晓克拿出了糖块烟卷和带花露水香味的一副崭新扑克牌。他把鞋甩掉了上炕。陈晓克说:“这天就是憋人,来,玩几圈。”他开始洗扑克牌,把那些硬纸片弄出了均匀的扇形。这个时候,小刘塞过一条破棉袄说:“垫上,炕凉。”小刘的声音小得几乎没有外人能听到,这是他私下对陈晓克说的仅有的一句话。扑克牌洗好了,没有人响应,没有人上炕。知青们都好像忙着别的事情,围拢着铁男。
陈晓克突然发作了,陈晓克用整条胳膊把扑克牌都扫到很远。陈晓克说:“张铁男,你现在就在这炕上扒小红的衣裳,我连看都不稀得看,你把集体户这几间房子都点着了。我照样拿我的红本(城镇人口粮食供应证)领大米白面,你少在这儿跟我跋横,让我今天不顺溜!”
铁男像经历过大场面的人物,眯着眼睛听陈晓克说完。然后,他把风镜卡在额头上。铁男说:“户长,天都刮黄了,困觉!”
深夜,风声一点点轻了,反而把活的马脖子山显得寂静可怕。陈晓克等待天色变白,他掀开棉被,厚厚的一层沙土像灰绸的幔子,随着棉被卷到炕脚,棉被的真颜色微微露出来。陈晓克出门,被掏成了空心的柴禾垛不知道什么时候瘫倒了一大片。那里曾经是陈晓克和小红的好地方。在小红以外,还有其他的女人,陈晓克连想都嫌费时间。
后山,那棵树干油脂斑斑的松树被十几小时的风沙埋住一截。陈晓克挖开沙土,松针积年累月的香味让陈晓克狠狠地骂了一声:“操!”
隐藏了几年的匕首找到了。陈晓克在裤子和鞋上擦它,又试过了刃,心情终于好了一点儿。陈晓克在车间里和人打赌,说他在当红卫兵的时候,弄了一把好刀,头发丝挨上,自己就断。工人说:“拿来看看。”陈晓克说:“忘在乡下了。”工人们捧着白铝饭盆说:“这小子在乡下学会了三吹六哨。”陈晓克突然想到那棵专门给他试刀的马脖子山间的松树。陈晓克说:“礼拜天,回乡下,让你们不信。”其实,工人们无所谓信不信。如果有人说下乡知青拿一捆手榴弹炸点儿什么,他们都信,何况一把刀。只有陈晓克在说到回乡下的时候,心里好像接通了暖气水管,温温的舒服。
现在,刀挨在腰上,冰凉的一条。陈晓克没有回集体户,他一直奔跑,下了马脖子山。陈晓克想:这辈子再也不挨锦绣的边儿!
路过烧锅集体户,陈晓克想看看金榜和杨小华。泥房子里没人。陈晓克摸摸窗玻璃,摸摸窗下的板凳,在前一夜里穴起的土堆上画出陈晓克几个字就离开。乘降所的后墙也给沙土埋住,像个僵死的人向后仰着。坐在枕木上的一个人对陈晓克说:“正是种地的时候,你回家?”陈晓克瞄了一眼,感觉说话的人是个大队干部,神态衣着都能看出来。陈晓克又看看他自己。陈晓克想:我还像个知识青年吗,换一身皮也换不了瓤?
陈晓克说:“我抽回去了。”
那个人说:“那你还来干啥?”
火车气势汹汹地开过来。
陈晓克说:“我是精神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