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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第1页)

但一些中青年学者,连史带人带诗一起夸。就像对待《红楼梦》,感觉上凡是有点儿名的上层次的文人都写过《红楼梦》,刘心武关于《红楼梦》的文字,恨不得连书中的一口唾沫都要硬看出微言大义,附庸风雅到这种地步,是个东西经这么一夸也就不是东西了,被糟踏得不成样子,成了个垃圾桶。中国知识界的附庸风雅、攀附权贵在造就一个个伪君子的同时,也制造着一个个垃圾桶。把人夸得不是人了,而中国又没有神,你说他成了什么,垃圾桶。《红楼梦》并没有优秀到字字珠玑的地步,曹雪芹就好卖弄他的文采,动不动就开个诗社什么的,你一首他一首我一首的,没有几首能读的,占了太多的篇幅。

王朔:学术界的这种浮夸没有感情,没有性情,大家都在附庸风雅玩文字游戏,弄到最后把人夸得一个个面目可憎。鲁迅,四九年后愣被捧成个神,一个大垃圾桶,什么垃圾都往鲁迅身上堆,这么多年的鲁迅研究大都是垃圾。这固然有意识形态上的原因,现在看,附庸风雅也难逃其咎。流毒至今。像我这样与学问无关的人,对鲁迅的反感就是这些垃圾造成的。很多年轻人都有与我类似的感觉。当年鲁迅说最恶莫过于捧杀,他自己身后的命运正应了他当年的咒语。

老侠:但那些真正的信仰者大都被遗忘被冷遇。林昭。1954年入北大新闻系,1957年成了右派被劳改。她是50多万的拒不认罪者,l960年因参与所谓反党反革命小集团而入狱,1962年取保候审,同年12月再度入狱,被判有期徒刑10年。1968年4月29日被枪杀。她曾向北大校方发出质问:

当年蔡元培在北大任教时,曾慨然向北洋军阀政府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你们呢?她还在临终前自信地写道:揩吧!揩吧!这是血呢!但她不知道,殉难者的血迹很容易抹去。

王朔:中国文化人的媚态打小儿就耳濡目染,是根子上的,一代代渊远流长,不光是向权贵。向大众抛秋波,文化人之间彼此的互媚更情谊绵绵。波澜壮阔。

老侠:你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一个学者,或诗人或文化名人,一群陌生的小年轻的,第一次见他,毕恭毕敬地敲开门,进去就是没头没脑没天没地的乱夸一通,那老师一下就晕了,找不着北了。你刚才说鲁迅毁于他诅咒过的捧杀,改革开放前,鲁迅这个垃圾桶中全是革命硬骨头。一改革开放,这桶中有点儿值钱的玩意了。易拉罐啦,口香糖啦,没准还有个把冰箱彩电电脑之类的。穿不上裤子的时代用无私的心灵捧人,小康的时代就用暴发户的挥霍捧人。

常从报刊上看到巴金老弟给冰心大姐的信,还有萧乾,那种相互的抚摸几近于宝哥哥和林妹妹,但我从未见过这种通信中有朴素的真性情,似乎彼此写信问候只是为了见诸于媒体,向社会炫耀些什么。在老一辈中,王元化有些真性情。他讲起过早年清华园的生活,那种透明、畅快、自由的呼吸,是他这一生最值得珍惜的时光。他的父母在清华教书,都是基督徒,从不干涉他的生活。还有李慎之老人,是现在还活着的世纪老人中,难得的有良知者,从他的文字中,还能读出真性情,还有种激情之思……要说冰心和巴金之间的那种惺惜,还有点儿才女与才子之间士大夫的遗韵。到了刘心武、王蒙这一代人,相互之间的夸就是赤裸裸的互媚。

百花文艺出版社曾出过一本名家论名家的书,一大批当红文人,你说我好,我说你更好,简直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

王朔:有些夸也不全是世纪老人们自个儿的责任,很多关于文化恐龙们的吹捧文章,都是家属们在背后指使的。写传要经过家属的同意。这种把关有时比意识形态的审查还要严厉和苛刻,还要只准赞美不许批评。

老侠:这种保护是一种利益关系。很多所谓的名人传记,严格地讲已经不是传了,而是他们的儿女们、家属们,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授意把他们家的古董写成什么样子。

王朔:祖宗传下来了就这么一件值钱的古董。还有几道裂fèng,一定要精心呵护,千万不能砸了。我觉得这些家属很愚蠢,非要把他们家的古董弄成很伟大的人物,不怕累着。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想,好像这样就可以流芳百世。如舒乙,成天就吃他爹(老舍),简直是个空头文学家。

老侠:不光空头,且很贪婪,榨干了骨髓还要吃。12月3号的《南方周末》,有一篇关于巴金的文章,也就是写巴金在医院中治病。但题目很大很吓人,叫《一个纯洁的灵魂——记病中巴金》。我不知道作者为什么不直接用记病中巴金做题目,非要弄个纯洁的灵魂安上,似乎这样就可以挽救病中的老人。有话不好好说,偏说空话。这种夸法是一套程式化的东西,已成为国人的思维定势,程序一旦启动,就由不得你了,即使被夸者脸红心跳,大声断喝让赞美机停止,也不起作用,它一定要完成既定的程序,把输入的成仙成圣的词汇全部输出,否则机器不会停转。

王朔:这就叫照死里夸。把死人夸活,借尸还魂。把活人夸死,丰碑永存。

老侠:不要说良知、高贵了,做人的最起码的诚实,对国人来说都是一种非常奢侈的东西,我们挥霍不起。这条底线太不容易坚守了。说谎是许多人的精神癌症。不会说谎就意味着无法生存,说谎安全,说谎一本万利,空手套白狼。

学别的东西比登天还难,学说谎学无耻根本不用教,一种娘胎中血液中的无耻。

大跃进时,某科学家居然要从科学的角度论证高产粮食能达到几万斤、十几万斤。

这种知识上的不诚实是最大的无耻。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一书中论及黑格尔哲学,他说黑格尔的成功是不诚实的时代和不负责任的时代的开始,起初是知识上的不诚实,后来作为其结果之一,是道德上的不负责任;直至出现一个被一种夸大其词的魔法和隐语的力量所控制的新时代。波普尔引证了一些黑格尔哲学中关于自然科学的论述,结论是,黑格尔连起码的自然科学的常识都不懂,却能构造出庞大的自然哲学体系。而且黑格尔明明知道他在自然知识上造假,但他仍然要把这一假象上升到辩证法。本体论的高度。这种理性的无耻也是黑格尔在中国颇有市场的原因。

王朔:知识上的诚实与道义上的负责,是一个作家的界限,界限就在这儿,要是守不住哪怕退一步也就完了。

老侠:半步也不行。甚至脚根儿稍一动,就可能全线崩溃。中国知识界的关键不是理论问题,而是诚实问题。这是底线。道义上的勇气不够还可以理解,知识上的诚实一旦丧失,上帝也救不了我们。真正坚守在自己的写字台前,让一双锐利的眼睛俯视你的笔,这种自律就是良知。遗憾的是,这种人几近灭绝。多年前,在北大的一个座谈会上,有一个研究生提到了冯友兰,每天早晨拄着拐杖立于未名湖畔,面朝东方,等待日出什么的。这个学生被冯友兰肃穆虔敬的背影所感动。其实,这种形式只是一种做出来的姿态,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知道这姿态很能迷惑一些人。

如果他心中真的有所敬畏,哪怕是对日出对大自然的敬畏,他也不会在五十年代去印度时有意回避他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不会写出那么多御用的哲学垃圾,不会进入文革时的写作班子。他自己的哲学中,提出的人生境界已经成圣成神,但在现实中却没有任何坚守。

而中国人对这类学者极为宽容,如同对那些沉默者的宽容一样。实际上,这种宽容决非真正的宽容,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相互庇护。

我倒更欣赏宗白华,这位老先生只对艺术有兴趣,是北大知名教授中最淡泊名利地位者。他最爱干的事是去看好的画展,只要有,他从不会要求学校给派车,自己拎个包,拿着拐杖,挤上公共汽车就去了。他对中国艺术的特征的感悟是现存的美学家无人能与之相媲美的。李泽厚的《美学历程》关于中国艺术的议论最精彩的段子,全部来自宗白华,有了宗白华之后,余秋雨还厚脸皮去文化苦旅。他肯定没看过宗白华的东西,或看了不以为然。

王朔:但学院派对一些骨子里坚守的人却非常苛刻,类似一种懦弱者的同盟,真的墙不敢以头相撞,反而用刀子猛捅纸糊的墙。久而久之,中国知识界的正义感全发泄在绵羊或猪的身上,面对一群蚂蚁的大义凛然和面对一只虎的猥琐下作,也不知道那么多知识都到哪去了,字儿一认得多,人就变得小心眼儿。他们一开口,上帝就发笑。

老侠:上帝不会盲目地发笑,中国知识界的一些人的下作连值得发笑的游戏都玩不好。中国只有读书人,但没有知识分子。经过近百年的启蒙和开放,仍不及历史上的司马迁和庄子。这两个人是中国读书人中罕见的清醒者。王朔:对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我没什么概念,学院派啦、幕僚派啦等等。

老侠:你指的是八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

王朔:全算上,我总想找个明白人儿,理出个大概的头绪。

老侠: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群体,大致可以分为民间的、体制内的两路,体制内的又分为学院的和准官僚的。

王朔:思想解放运动在当时还是冲破了一些禁忌,牛鬼蛇神纷纷出笼。

老侠:在思想解放的旗帜下,一大批右派作家重新回到社会中,一回来就鲜花怒放,当时有一本畅销小说集《重放的鲜花》,全是当年的右派们的成名作,像刘宾雁、王蒙、刘绍棠、从维熙等等。这批右派作家的顶峰是第四届文代会,这之后,他们不但是作品影响全国,而且也纷纷进入文化领域的权力机构中执掌实权。刘宾雁的报告文学,刘心武的小说、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等等。这两批人有共同的特点,都以文字风行于世,又以权力接近高层。王蒙最后坐到文化部长,刘心武是《人民文学》主编,王若水、胡绩伟。刘宾雁等人也大都是部级待遇,最低也是司局级。

王朔:这些人是当时的大众文化。

老侠:也是当时的社会思想贫乏所致。

王朔:那学院派呢?

老侠:学院派也分为几拨。像李泽厚、刘再复是一类,走的是哲学、美学、理论批判的路数,但刘再复后来当了社科院文学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也成了准官僚。他们的黄金期以八六年召开的新时期十年讨论会为高峰,那个会上,刘再复、李泽厚被捧为理论教皇了,大会的程序有点儿类似党代会,以学习刘再复的人道主义文学观为核心,分组座谈,是一次文艺理论界的阅兵式。后来让一匹黑马给搅了。

包遵信、金观涛等人走的是丛书启蒙的路数。他们编的《走向未来丛书》成了一代青年人汲取新观念的主要来源,影响之大,记忆犹新。后来内部分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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