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写自己的历史,但这历史缺乏细心的读者。我们没有工夫读自己的历史,即使读,也是读得何其草率。
对于人生,我们无法想得太多太远。那越过界限的思绪终于惘然不知所之,不得不收回来,满足于知道自己此刻还活着,对于今天和明天的时光作些实际的安排。
历史是无情的,数十年转了个小小的弯子,却改变了个人的一生。历史可以重新纳入轨道,人生却不可能从头开始了。所谓历史的悲剧,牺牲掉的是无数活生生的个人。
有的人总是在寻找,凡到手的,都不是他要的。有的人从来不寻找,凡到手的,都是他要的。
各有各的活法。究竟哪种好,只有天知道。
只有一次生命,做什么都可惜了,但总得做点什么。于是,我们做着微不足道的事情。
在人生的某个时期,行动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一心打破现状,改变生活,增加体验,往往并不顾忌后果是正是负,只要绝对数字大就行。
在有些人眼里,人生是一碟乏味的菜,为了咽下这碟菜,少不了种种作料,种种刺激。他们的日子过得真热闹。
假如海洋上那一个个旋生旋灭的泡沫有了意识,它们一定会用幻想的彩虹映照自己,给自己涂上绚丽的颜色,它们一定会把自己的迸裂想像成一种悲壮的牺牲,觉得自己是悲剧中的英雄。我赞美这些美丽而崇高的泡沫。
梦是虚幻的,但虚幻的梦所发生的作用却是完全真实的。弗洛伊德业已证明了这一点。美、艺术、爱情、自由、理想、真理,都是人生的大梦。如果没有这一切梦,人生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啊!
敏感与迟钝殊途同归。前者对人生看得太透,后者对人生看得太浅,两者得出相同的结论:人生没有意思。
要活得有意思,应该在敏感与迟钝之间。
最凄凉的不是失败者的哀鸣,而是成功者的悲叹。在失败者心目中,人间尚有值得追求的东西:成功。但获得成功仍然悲观的人,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他已经无可追求。失败者仅仅悲叹自己的身世;成功者若悲叹,必是悲叹整个人生。
在社交场合我轻易不谈人生。只要一听到那些空洞的感叹,我就立即闭口。越是严肃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稀声。这里甚至有一种神圣的羞怯,使得一个人难于启齿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思绪,因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从来不为人所知,于是便像要当众展示私生子一样的难堪。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重感情就难免会软弱,求完美就难免有遗憾。也许,宽容自己这一点软弱,我们就能坚持;接受人生这一点遗憾,我们就能平静。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我们对命运的态度。
人生没有一个终极背景,这一点既决定了人生的荒谬性,又决定了人的自由。犹如做梦,在梦中一切都是荒谬的,一切又都可以随心所欲。当然,只有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才能够随心所欲。但在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人太少了。所以,一般人既不感到人生是荒谬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自由的。就后者来说,他们是不幸的。就前者来说,他们又是幸运的。
人生的内容:a+b+c+d+……
人生的结局:0
人生的意义:(a+b+c+d+……)&tis;0=0
尽管如此,人仍然想无限制地延长那个加法运算,不厌其长。这就是生命的魔力。
目的只是手段,过程才是目的。对过程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有生存的乐趣的。
人生的终点是死,是虚无,在终点找不到意义。于是我们只好说:意义在于过程。
然而,当过程也背叛我们的时候,我们又把眼光投向终点,安慰自己说:既然结局都一样,何必在乎过程?
生命纯属偶然,所以每个生命都要依恋另一个生命,相依为命,结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