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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第1页）

&ldo;我画的我自己。&rdo;海兰察笑着伸出手掌。众人一看，竟画的是个猪头！海兰察在众人笑声中兀自解说：&ldo;‐‐这是你么？‐‐你看，这猪耳朵多大，嘴多短……&rdo;那女人又气又羞又恨又无话可说，脸色雪白，怄了一会，&ldo;呜&rdo;地一声抱头大哭，口中含混不清诉说着&ldo;……我好命苦……走一处受一处人欺侮……老天爷你就睁不开眼……&rdo;夹着还有些别的话，却任谁也听不清楚，众人不知她为什么哭得这样凄惶，不禁面面相觑，都嗔怒地看着海兰察。

海兰察这才意识到自己恶作剧过了头，后头这苦中作乐&ldo;乐&rdo;得实在太没意思。怔着想了想，对那妇人道：&ldo;我是落难人，心里不痛快，穷开心。伤了大姐你了。我给你陪不是，你别介意了，我真的不是歹人。&rdo;那女子含糊不清不知说了句什么，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这一路水路，两个人没有再闹，却也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开封。两个老汉接着坐船到清江。海兰察和那少妇都下了船，各自走路。这里是黄运交汇处，因黄河水位高，向南向北都是顺流。但几经黄水泛滥，正经码头早已东移徐州。开封一带通运河的其实是通济渠北口，也都淤得漫漶不堪。真正要坐船，得到开封城东北四里地左右的石牛桥，离着他们下船渡口还有十几里地沙滩。海兰察走了一段，已是热得汗流泱背，回头看时，那少妇也在跟着。她背上背着狗蛋儿，臂上还挽挎着个大包袱，火辣辣的毒日头，焦麦炸豆儿的天气，又是一双小脚，在沙滩上一拧一拧地踽踽跋涉，时时放下包袱，到潦水滩跟前捧水喂孩子，又自己喝。海兰察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姐姐。也是狗蛋这大年纪，和姐姐在昌都音郭勒河岸去寻父亲的大营，也是这么热的天，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走几步自己就闹着渴，姐姐也是这样用手捧了水，一口一口喂……他心里一酸，几乎想回步帮这母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踅转了身，大步向北走去。

其时正是麦收季节，码头上船倒不少，也尽有向北驶的，不过都是客船，每客坐到通州十五两银子定打不饶，他坐不起。码头上的老艄公说，只有趁漕运粮船走才省钱，大粮船队已经开走，碰碰运气，说不定有的船坏了桨橹，裂了板fèng没跟上船队的，还能坐上。他转悠了半日，还真找到一只，是苫粮的油布坏了，换布苫盖误了跟船队。但老艄工却十分难说话，说船只开到德州，要五两银子。好说歹说，价钱落到三两五。海兰察已是饥肠辘辘，折身去买了十几个烧饼、一包子俺萝卜，返回船上，吃饼就咸菜，还自得其乐地哼道情，等着开船。

不料没过半刻工夫，听见桥板响，隔着篷隙向外看，海兰察又是一愣：冤家路窄，还是那个女子带着狗蛋也上了这条船！那女子也是和船老板磨了半天嘴皮子，一吊半钱的船价到德州，好容易才上了船，一见是海兰察，竟钉子似地站在舱口，不知该怎么办了。狗蛋儿伏在妈妈背上，指着海兰察童音响亮地叫道：&ldo;妈妈妈妈，还是那个人，他是我‐‐&rdo;&ldo;爹&rdo;字没出口便被女人回手捂住了嘴，对老板道：&ldo;开船走吧！&rdo;自坐了对面粮包上哄狗蛋儿睡，海兰察自觉没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两个人起初都打定主意各不相干。但船上生涯，不同住店。辗转反侧，不到四尺空地。白天好说，夜里都是粮包当床，中间只有一尺来宽空余容船工过往，这就又尴尬又不方便；别的好说，这一路八九天水路，单是这大小解就难为煞人。海兰察仔细想想：&ldo;这&lso;同舟共济&rso;四字，还真没有一字虚设。&rdo;便起心和好。那女人却似乎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哄儿子睡。偏生狗蛋儿半点睡意也没有。&ldo;爹&rdo;是不敢喊了，见麻包上放着烧饼，用手指定了，说&ldo;妈、妈！我吃饼饼‐‐&rdo;

&ldo;好狗蛋哩，别给妈闹了！噢？&rdo;女人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气，&ldo;到德州老家，妈给你买扒鸡吃，我们不吃饼饼，啊？&rdo;狗蛋儿四脚踢腾，只是不依，闹：&ldo;我不吃扒鸡、扒鸡不好‐‐你说过的不好！‐‐我吃饼饼，我要么我要么！&rdo;

海兰察见时机已到，取下三个烧饼来，陪笑道：&ldo;大姐，再给你陪个不是‐‐别打孩子了，他不懂事嘛……你这么恼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要知道你是‐‐反正都是可怜人，我那是苦中作乐，再不敢瞎胡闹了！真的！&rdo;那女人不无幽怨地看了海兰察一眼，忽然脸一红，迟疑一会儿，遂低头对儿子说道：&ldo;这位……叔叔给你，你接……住吧……&rdo;

这一下子就化解了二人的不快，反而一路上两人聊家常，说在外头见闻，比长江，讲黄河，偶尔海兰察还上岸买点猪头肉什么的，连艄公也跟着打打牙祭，说说笑话，逗逗孩子，竟是满船笑语。闲话中海兰察才知道，这少妇叫丁娥儿，是德州城外桑各庄人，靠佃租本村富户高仁贵二十亩地过活，却是定租，不管旱涝灾欠，一亩一小石，每年两千斤租谷一两不能缺。丁娥儿两年前死了丈夫，中间看病吃药欠了一屁股债，德州去年旱得寸糙不生，债主逼门，业主讨租，收了地扒了房子仍是还不清，住在瓜庵里，村里恶少又夜夜搅嬲，竟是终日以泪洗面，说到伤心处，丁娥儿哭得浑身颤栗，狗蛋儿也跟着妈妈哭，连艄公也跟着落泪。

&ldo;那‐‐你去洛阳作甚么？&rdo;海兰察拭泪问道：&ldo;有亲戚在那作生意？&rdo;

丁娥儿啜泣着，说道：&ldo;我娘家表舅，是我妈拉扯大的，中了举人，在嵩山县当县老爷。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步儿，妈说去投他打打饥荒。妈把嫁妆衣裳都当了，才凑够盘缠，谁知到他那去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rdo;海兰察问：&ldo;怎么，他不认亲？&rdo;&ldo;认是认了。&rdo;丁娥儿颤气儿叹道：&ldo;表舅说了，人家是外头阔，里头穷。总共那几两养廉银子，给上头送冰炭敬，官面上应酬，还有一大家子人嚼吃使用，各处亲戚都来寻他，实在照应不过来，还欠着几百两什么&lso;亏空&rso;上头追逼……总之是比我们还艰难！后来，见我走不了，打发了我十两盘缠，说随后再寄些钱来……&rdo;她冷冷一哂，又道：&ldo;妈从小就跟我说表舅怎么怎么好，有才学、又仁义，听话、懂事‐‐人哪，甭当官，本来兴许还有点人味，一当官就不是人了！小时见表舅，待我真亲，这回去，叫我住在丫头房里，吃厨房剩饭，我一想起他那副脸就恶心。什么脸最难看？变了心的人脸！&rdo;

她的牙紧紧咬着，脸色苍白得没点血色，长长的眼睫下汪着泪。这一刹那间，海兰察忽然觉得她很美，不像&ldo;大姐&rdo;，倒似个……心中一动连忙收摄，沉默移时才问道：&ldo;你还回德州作甚么？就在他衙门里泡上，看他怎样？&rdo;

&ldo;我才没那么下作呢！&rdo;丁娥儿恨恨说道，&ldo;家里还有个半瞎老娘，我不回去她怎么办？&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