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带不善悻悻而去,四个长随不禁面面相觑:刚踏进&ldo;一亩三分地&rdo;就把地头蛇得罪了。云安就抱怨:&ldo;老爷也真是的!他上头上脸的,是在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没有他求人的。咱爷们落到这地步,还和这种人充的哪门子大蜡呢?&rdo;宋保柱说道:&ldo;眼见是来要钱的,我们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斤粮扛上还要自带干粮。&rdo;马四道:&ldo;这都怪玉保,报到的时候孝敬银子一递,又方便又好看。看这闹的什么事儿呢?&rdo;玉保一腔的没好气,冷笑道:&ldo;就你能!敢情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烧香?只剩了二百多两,都送出去,我们喝西北风儿?我给他封了五两的包儿,他打量我们老爷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讹我们来了!&rdo;
&ldo;我早说在西安把银子兑成银票的,&rdo;马四说道,&ldo;咣里咣啷的两千多,跟抬着个钱庄子走道儿似的,谁见了不剥剋我们?&rdo;
&ldo;兑成银票?这里没有钱庄,一堆废纸好揩屁股么?&rdo;玉保瞪着眼道。
&ldo;嗐!真他娘的命里八字不照……还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rdo;马四瞎声叹气说道。
&ldo;回去?放到这儿的十个有八个回不去。&rdo;宋保柱咧着嘴像笑又像哭,&ldo;别瞧那些老爷们送行说的天花乱坠石头转,逢场作戏卖人缘儿。老爷给他们腾出了个军机大臣位儿,已不得咱们这把骨头撂到沙漠瀚海里头呢!&rdo;
&ldo;也许皇上有一天想着我们老爷好处呢……&rdo;
&ldo;皇上?皇上要真心疼老爷,怎么发到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儿?&rdo;
&ldo;这话是!还不是小人撺弄得皇上不待见了?有那个日鬼精和珅在皇上跟前没个好儿。&rdo;
&ldo;还有臭鱼(于敏中)烂虾。&rdo;
七嘴八舌连议论带争执夹着怨天恨他说个不了。纪昀被他们闹得心烦意乱,有些话也觉不无道理,发遣出去的官员皇帝&ldo;忘了&rdo;的也有的是,蒙赦放归的除非他亲自想起来或有人举荐&ldo;提醒&rdo;。他自己的情势自己有数,恩赦回京是十有八九的事,但也实在担心和珅弄鬼,对于敏中更是有几分恐惧‐‐趁着这时机再查出几件自己的&ldo;事&rdo;,磨道里找驴蹄印儿再容易不过了。以曾子之贤、母子相知之深,三言&ldo;杀人&rdo;,其母逾墙而逃,自己比得曾子?乾隆爱重比得曾母?而且更深一层的隐忧他不敢想,乾隆已是六十六岁的耳顺老人,曾祖顺治二十四岁晏驾,祖父康熙六十九岁殡天,父亲雍正五十八岁大行……一时有个失闪两短三长出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出了那种事,也许真就把自己断送这里了。几个奴才不愿侍候自己陪殉,也自有他们的苦衷。他不善理俗事家务,也不会训斥人,虽然听出怨尤自己,反倒替下人着想,思量着皱眉说道:&ldo;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是奉旨谪遣到这里的,他敢怎样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等着济度回来,看他是如何发落?&rdo;
&ldo;爷犯书呆子脾气了不是?&rdo;玉保笑道,&ldo;得想办法‐‐一是再赶着去送点银子,二是我看这里马多,五五二百五十斤,一匹马就驮了,再买头小毛驴儿您骑,我们四个空手跟您走,到了昌吉无论见着哪位军门,好歹一个炉里烧过香的,总会有点照应的……&rdo;纪昀心中气苦,愤声说道:&ldo;买马!我发遣到这儿也是给皇上效力,没钱送这无赖!&rdo;
玉保和保柱买马去了,纪昀讨水洗了洗脚,和衣倒在毡铺上,一手曲肱枕着,一手把一本《楚辞》默读。他原本是豪慡书生,能吃能睡能熬打的,自经丧乱少睡眠,已有了失眠症候,眼皮困得滞涩,却只朦朦胧胧睡不着,一时在养心殿和乾隆说诗词,一时又和刘墉一同去禄庆堂看戏,一时又见于敏中带着文卷不言声从自己面前过去,一转脸却是和珅那付永远笑眯眯的神情在看自己,恍恍惚惚胡梦颠倒间又见那个&ldo;罗二爷&rdo;提着马鞭子气势汹汹走来,一脸凶相,马鞭子杆&ldo;砰砰&rdo;挝得桌面山响,拧歪着脸喝叫:
&ldo;起来起来!什么老爷?到这里都是罪囚!&rdo;
纪昀浑身一个惊乍醒过来,居然真的是罗二爷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囚徒,都是满脸污垢衣裳褴楼站在门外,罗二爷手里倒没有拿马鞭子,是两枚乌黑发亮的铁胆,敲砸在门框上,还在喊:&ldo;叫他起来!&rdo;他见纪昀揉着惺松的眼起来,一扠腰仰脸道:&ldo;纪昀,谁让你睡觉的?&rdo;纪昀一怔,说道:&ldo;我出过房钱。&rdo;
&ldo;我让你到城隍庙,你没听见?&rdo;
&ldo;我没留神。&rdo;
&ldo;你聋啦?&rdo;
纪昀身上的血一下子涌上来,一旦凤凰落架,真的连鸡不如!这个&ldo;什么也不是&rdo;的刀笔小吏,一辈子下场不得第的坐红板凳扔货,囚笼里巴结出来的末等无赖,要尝尝&ldo;奴役军机大臣&rdo;的滋味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幽幽闪she着怒火,一眼看见玉保牵着马进了天井,手一摆,愤怒地喝道:&ldo;把马牵到厩里。我是奉旨要见兆惠海兰察的,不见着他们,我哪里也不去!&rdo;他这一发怒,玉保几个人也顿时硬气起来,马四便道:&ldo;姓罗的,你鸦张什么?别说你,就是天山将军见我们老爷,他也不敢挺腰子!&rdo;保柱接口便道:&ldo;两个山字叠起,你给我出去!&rdo;云安也道:&ldo;和他说什么?见他们管带去‐‐见他们管带去!&rdo;四儿卧着,也狺地一声龇牙咧嘴站起身来。
&ldo;哟嗬?&rdo;罗二爷起初被众人突然发作惊了一跳,倒退一步,警觉地看看主仆五个,移时,咧嘴一笑,流里流气说道,&ldo;我还以为来了什么硬撑腰子的呢!原来充大人吃瓜,跟我闹虚头!你说你奉旨的要见兆军门,好哇,旨意拿出来给爷们瞧瞧。&rdo;纪昀硬硬地顶了一句,说道:&ldo;那是面谕,有旨意也轮不到你来接。&rdo;&ldo;这里只有羊骨头牛肉干糠萝卜糙米,没有麺(面)没有鱼(谕)。&rdo;罗二爷嘿嘿嘻笑,一摆下颏命那十几个囚徒:&ldo;绑起来押送城隍庙‐‐马牵上,驴牵上,书箱里头有银子,小心侍候着了!&rdo;
一众囚犯听见&ldo;有银子&rdo;,兴奋得嗷嗷大叫,一窝蜂排门而入,却顾不得捆人,先奔炕上去,有的拽行李被褥,有的就砸锁开箱子,&ldo;吮啷&rdo;一声连底儿翻转过来,二十几锭大银,几十两小银角子小银裸子,笔墨纸砚连同书籍顿时散落得满炕都是。众人高兴得欢呼大叫,揣着银子,拣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呜噜不清喊:&ldo;这他娘的很够爷们打牙祭的了!&rdo;有的叫:&ldo;大银子给二爷,大银子给二爷!&rdo;还有的嚷嚷:&ldo;老子要那方砚,那是端砚!&rdo;玉保四个人也都扑上去撕扯着保那银子,也趁机往自己腰里塞。小小的炕上十七八个人来回挤压撕打,有的几个人同时滚成一团摔在地下。纪昀气得浑身发抖站在一旁,咬着牙不言声,罗二爷手托下巴只是阴笑。四儿是只哈巴儿,见主人受欺,只呜呜哀伤着吠叫,无助地满地打转儿焦急,却不会咬人,不防被人踩了一脚,又胆怯地伏到纪昀脚下缩头狺叫。屋里一时乱哄哄乌烟瘴气呼喝喊骂搅成一团,早惊动了店中人,那住客都是外地出差来的军官,站在天井剔牙说闲话看热闹。店主是本地人,满面赔笑拉着罗二爷,呜里哇啦不知是蒙古语还是回族语,劝说的什么也不知道。纪昀已气怔了。